房间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落脚处踩到一片碗碟,叮里当啷得吵个不行。我估摸着纸烛在何处,摸索在门口的小几上点燃了它。 纸烛“哗”地一下闪耀,黄色的光波向外蔓延,终于让我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贺茂无惨趴在褥子上,上半身则是横在地面上。他的衣裳泛着一种药汤的棕褐色,身前的碗碟中留着少许凝固的药汤以及饼屑。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宛如死尸的样子。他没死,我看得到,但是离死亡只差几步。 微弱的气音从鼻孔里溢了出来,我一手穿过他的腋下,把他翻了过来。 无惨留在额发外的那只眼睛颤抖地打开了眼皮,两秒之后又紧紧合上。 “有人吗!”我跑出门,在院子里大喊,但是根本无人应答。我跑去门口打开大门,阿鱼随着我一起快步踏入院中。 “怎么荒凉成这幅样子……”阿鱼有些不敢相信,我只能长话短说,拜托她去伙房那里煮热水。 “那你呢?” 我得去找医师。 我觉得目前无惨还可以抢救一下。 夜色已深,大家都已入眠。我并不清楚医师所在的位子,只能顺着街道去寻找挂有医馆的牌子。 我咚咚咚地敲响人家的大门,一脸睡意的医师直接训斥了我好几句。 真是对不起,但是我实在找不到医馆了。天皇把一整个京都分割成了好几块领域,我再加上时间紧急,我只能找到这位。 医师伸出手,向我索取诊金。 我……“钱在我们家公子那里,请先随我去吧。” 医师半信半疑还是答应了我,他拎起医箱,一圈一拐地走了起来。我才发现医师竟然坏了一条腿,这么走下去到贺茂府都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抱歉。”我背起医师就跑,医师的叫喊声引得被吵醒的邻居捡起石头就砸。 “哎呦喂!”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定会拜托无惨多出诊金的。
第23章 医师骂骂咧咧地被我带到了,一路上还遇到了不少人的真心问候。 可到了贺茂府,他反而就不愿意进去了。 “这不是那个谁……谁家的?”他一时紧张有些说不出口,但肢体动作表现出来他真的很想离开。 “拜托——”我恳求道,“我家少爷看起来快死了。” 医师扯了扯嘴角,“你怎么说话这么没有礼节。” 我连连点头,同意对方的说法。医师犹豫了一阵,从医箱里掏出一套类似于防护服的衣服,从头到尾都遮了起来。 “疫病这种大多没法治的,我只能尽力而为。”听他的口气,这位医师似乎已经医过很多疫人了。 我表示了解,又背着医师进了无惨的院落。阿鱼已经烧好了水,看见我,她把洗过的布巾都递过来。 “东西我都洗过了,应该可以用了。” 医师拖着那条瘸腿走进了屋子,我听见他长吁短叹。 “要不是还有气,我还以为是死了好几天的尸体呢!” 无惨的胸膛轻微地起伏着,如果不是剥去了衣物,压根看不到他的呼吸。 医师把他整个人都审视了一遍,便吩咐道:“给他全身都擦一遍,伤口上都长虫了……这竟然还活着,真是生命力顽强。” 医师让阿鱼去兑点糖水来,如果有盐的话一起拿过来。 我开始擦拭无惨的身体,没想到只是一夜(其实是一年),他的身体竟然变得瘦骨嶙峋,光是肉眼看着就极为可怕。我不敢太用力,生怕把他原本就娇弱的皮肤变得更是遍体鳞伤。 “快呀快呀!”医师在一旁催促道,他是希望我能使出那种擦草席的力气劲,但人家又不是没有生命的草席。 阿鱼张口反驳道:“你这话说的!”她也挤干一块布巾,开始帮我擦拭对侧的身体。阿鱼最近在圆清和尚手下救助疫民,做起这种事情来比我更熟稔。 铜盆里的水换了一茬又一茬,到最后才重新变得清澈起来。 我用橱柜里的干净被褥把无惨的身体遮得严严实实的,生怕他在这会儿功夫里着凉了,我可忘不了他上次着凉沦落到了一个怎样的后果。 医师又是看又是听的,最后得出来一个结论,无惨的疫病并不严重,严重的是他本身虚弱的身体没能接受照顾与治疗,缺少食物和水分的摄入,俗话说就是差点饿死。 医师:“一个仆人都看不到,不会都卷钱跑路了吧?但我话就说在这里了,你要是不付诊金,我现在就走了。” 医师目光炽热地看向我,是我向他作出了承诺。我让他等我一下,随即去了隔壁我的房间。我的月钱发下来后,我就会把它塞在衣服口袋里可今天这一摸,里面果然空空如也,说不定车真如医师所说的那样,被人拿走了。 让我想想……我记得无惨的房间里有一个暗格,他从来没在我们面前打开过,若不是我看得穿木头,否则我也不会知道这回事。 我又回到了隔壁房间,医师朝我一摊手,示意交钱换人。我撬开墙壁上的一个小孔,果然打开了一个暗格。 我数了一把铜钱给医师,医师仍不满意,摊开着手看着我。 阿鱼倒是不乐意了,她把医师的手握成了拳头,“谢谢谢谢,您快开些药吧。” 阿鱼在人事上一向比我要懂事,如果她说够了,那就是够了。 医师吹胡子瞪眼,还是写了副药方给我们。 “多晒太阳多喝水,还有,把房间的门都给我打开了,臭的要死。” 医师就这样走了,但药只能白天再抓了,到天亮应该还有三个小时,等待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星象还算是明亮,白天的天气应该差不到哪里去。寝具、衣物,还有他这个人都要用阳光晒一晒,否则就彻底馊了。 过了会儿,阿鱼打了个哈欠。我听闻她每日夜里都会在街上走一走,看看有没有发生特别的事。 “你先去睡吧。”我有整理出新的被褥来,虽然有些气味,但只是短暂地铺盖也没有任何问题。 阿鱼眯着眼睛,说了句算了,“我还是陪你一起等吧。” 无惨的呼吸声像蚊子一样轻微,连树上的虫鸣声也比他的呼吸要大。 喂了些糖水后,他蜷缩的身体稍微展开了些。他身前那些凝固的汤药,看上去得有四五天了。 阿鱼盯着无惨看了好一会儿,“他的生命力真顽强。” 医师在诊治的过程中,也曾发出过这样的感慨。如果是其他人的话,说不定早就饿死了。 “他一直是这样的。” 深深的夜色一点点地退去,天空的边缘泛出了没有轮廓的鱼肚白。 等到叫卖声从围墙外响了起来,我心想可以出去买药了。暗格里的铜钱堆满了半个盒子,上头还压着一些似乎是金子做的饰品。无惨偷偷地藏着这些东西,估计是私房钱吧。 真对不起。 不过他应当更看重性命一些。 我装了一个钱袋,带着药方出去抓药,回来的时候钱袋子已经变得扁扁的了。除了药材,我还买了一些中性的食物,到时候和粥煮在一起更方便吞咽。 府里的药罐子倒是没人拿,大概是平常人用不上吧。 说实话,自从来到了这个时代,我的生活技能树已经点亮了不少。煮饭、煮药什么的,我已经熟能生巧。但要是回了现代,面对那么多器具、食材和调料,或许就没有那么游刃有余了。 苦涩的药香一下子充满这个厨房,锅里的粥也可以盛起来了。 我把这些东西端到后院的时候,阿鱼竟然裹着被褥在角落里睡着了。 照料一个虚弱的病人一点都不轻松,否则护工的工资就不会那么高了。感觉比一般的公司职员更富有。 我先把无惨挪到了隔壁房间,然后开始对他的住所进行大扫除,格子门和纸窗全部都打开了,那些积郁已久的病气一股脑地冲了出来。今日的气温和阳光都特别好,所以我把地板也全部都擦了一遍。 在诊所和孤儿院的时候我经常打扫卫生,医生每天一过工作时间久变成了床上的懒虫,一动都不想动,他又不请清洁工,所以我没事的时候就在家里拖拖扫扫。 “我不行了——”阿鱼瘫坐在地面上,她眼睛下面挂着两个黑眼圈,“小缘?你明明也没睡,怎么这么精神啊?” “我睡的比较少。”我劝阿鱼先去好好休息一下,这些事情我自己就能做得很好。 被褥和衣服都拿出来暴晒,可怜的樱花枝被我压塌了不少,只能后期再重新修剪一下了。 我整理的时候,无惨竟然醒了。我见他和个毛毛虫一样蛄蛹蛄蛹,好不容易挪到了门口。 我对上他的眼睛的时候,突然很想逃。 我以为无惨会问:你去哪里了?你为什么要回来?或者,我以为他会恼羞成怒直接骂我或者用东西砸我,但都没有。 五月时节,他还披着厚绒绒的冬衣,像个坐在门口的黑色陶瓷娃娃。 “要吃饭吗?” “要喝水吗?” 他小幅度地摇晃着脑袋,干瘪的上下嘴唇贴在一起,整个人像一株得不到水分的枯萎植物。 第七日,无惨对我说:“那些贱人……全都偷了我的钱跑了……” 我衣服口袋里的钱也没有了,一年下来打工全白打了。 真让人伤心,我一下子又成白丁了。 无惨骂完侍从又开始骂他的父母,道子夫人一直在宫中当值,没事了就回老家香川,一次都没有来过贺茂府。至于他父亲贺茂真家——想必是去另一个家了。 这么大的房子竟然说不要就不要。 他们好像真的不喜欢你。想来想去,我只能给出这个答案了。 我没有说出口,但无惨像是看穿了我内心的想法。 “我出生的那一天……就被当作死婴扔进了火炉里。”他一开始回忆,神色就会变得很茫然。十五六年前的事情,真相在记忆里变得越来越模糊,逐渐增加了属于自己的个人色彩。 “我挣扎着发出一丝哭声,我母亲才让人把我从已经燃烧的木柴里拿出来。” “她可能爱我,可能怕我,所以一直当我不存在。”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回想起藤井美水这个母亲。 “其实我这次回家,遇到了一个自称是我妈妈的人。”我在无惨身边坐了下来,“其实那不是我妈妈,她儿子掉进水里淹死了,她分明知道,但又不愿意接受这回事,所以假装我是她儿子。” 我想总要提起我“失踪”这回事的,所以接着这个由头说了出来。 无惨似乎对别人的故事很不感兴趣,光是说完他出生时的事,他就已经有些喘气了。 “世界上的爹娘哪能一样啊。”阿鱼靠着柱子,又批判上了。
58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