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比郑司丞的案子,你固然可以利用时光术返回过去,挽救郑兴朋的生命。 “但如果你真那么做了,事后你会发现,你救下的郑兴朋可能是个疯子。他可能根本不把你辛辛苦苦救下的性命放在眼里,随时可能自我了断。 “而你,会发现你原本出于‘善意’,强行改变已发生的事实,将已经失去的生命带回来——这种行为不仅毫无意义,而且会给世界带来混乱。” 李好问背靠在地窖内粉过不久的泥墙上,默然无语。 他认为罗景说的有道理。 后世有不少描写“改变历史”的影视作品,其中大多会阐释一个悖论:蝴蝶效应。 改变历史上的一件小事,可能会引发一连串的变化,甚至引发一系列的混乱,并影响到将来。 这些变化带来的结果,却往往是与人们的初衷相违背的,而且往往会出现与事实相悖的死循环。 就拿郑兴朋一案来说,如果郑兴朋被救下,那么李好问就不会有机会进入诡务司,不可能接触到“时光术”,也就没有可能完成弹指级别的“时间跳跃”,也就不可能救下郑兴朋。 这是相互冲突、自相矛盾的结果。 “时光术”有点像是这个世界里存在的漏洞,稍不留神便有可能导出不正常的结果。但为了让这个世界存在的逻辑永远正确,“时光术”的使用受到限制,“失去的永不复返”便成了亘古不变的真理,最大的限制,唯一的原则。 此刻李好问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机要室内那七个狂放的大字。 ——尊重科学讲逻辑。 既然如此,他就不得不接受现实:为了让这个世界能“讲逻辑”,原本威力可以大到恐怖的“时光术”,被生生缚上一道枷锁,不再能为所欲为,随心所欲地编织、改造这个世界。 罗景见他沉默不语,便知他内心已顺利接受了这个原则。 “不说这些了,”李好问没再看向罗景,他双眼视线的焦点很遥远。 “你为什么会前往郑家?” 罗景见李好问终于又回到了正题上,便随手拖过一张胡椅,在椅上盘腿坐下,缓缓开口道:“这就要从我前来东土大唐的原因说起。” “李司丞可曾听说过‘会昌法难’?” “会昌法难?” 原本李好问听到“失去的永不复返”之后一直有点浑浑噩噩的,脑子像是生锈了的机械,思维颇有些迟缓。 但听见这个名字,他的大脑像是突然活络过来,飞速地搜到了答案—— “武宗灭佛?” “是,”罗景肃然道,“还是李司丞说得直白。” 这灭佛的“武宗”指的是当今天子李忱的侄子李炎。他在位时崇道抑佛,并在会昌五年时颁布政令,下令关闭寺院,僧人还俗,金银佛像上交国库,铁像则熔炼铸造农具。这对于在大唐已传播广泛的佛教来说,不啻为一场大灾难。 李好问上学时读史,对这一段的印象颇深:政治人物的任何重大行为,背后往往都有其政治与经济的深层次原因。 当时佛教寺院拥有的土地数量庞大,僧侣人数众多,且不缴赋税,自然损害了大唐国库的进项。会昌年间,唐武宗忙于讨伐藩镇,财政告急,皇帝忍无可忍之下终于对佛教名下的庞大财产下了手。 佛家占据了大量的社会财富,皇帝缺钱的时候自然会盯上这个香饽饽。 此外,唐武宗本人的宗教偏好在“会昌发难”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自李世民起,大唐天子多半自称是太上老君李耳的后裔,因此崇信道教,但其中也不乏崇信佛教的君王,比如高宗李治、女皇武则天。偏偏到了唐武宗时期,这位皇帝厌恶佛教到了极点。 武宗李炎在位时曾宠信一位名叫赵归真的道士,据说这位道士告诉武宗一句谶言:“李氏十八子,昌运方尽,便有黑衣天子理国。” 因唐时僧侣所着的衣物多为黑色,赵归真便向武宗李炎解释,说这句谶语意为李唐气数将近,僧人将取代李唐国统。由此便引起了这一场“会昌法难”。 而且“武宗灭佛”的打击面很广,遭殃的不仅仅是佛教,还有一些从西域传来的教派,比如袄教、摩尼教和景教等,都受到打压,元气大伤。 天子仅仅因为一己的喜好,便对信众广泛的佛教随意打压,确实有些难评。 李好问想到这里,抬头问罗景:“那么大师光临唐都长安,是要帮助佛家在大唐重建根基吗?” “经过‘会昌法难’,东土大唐佛教密宗几乎被打击殆尽,经典不传,僧人对佛理不再精通,对佛家的神通也无法掌握。 “因此,我奉佛谕,赶来长安,一是为了向百姓重申我佛慈悲。” 李好问心想:然而你的第一站却是平康坊各曲。 罗景似乎看透了李好问的心思,“嗤”地笑了一声,道:“善男信女,往往朝堂上见不着,市井坊间却是最多。” 李好问:……我不跟你争。 “二是为了收拾那道士赵归真。”说到这里,罗景咬牙切齿,似乎跟那赵归真有深仇大恨。 “赵归真……不是已经死了?” 李好问其实并不知道这个世界里道士赵归真的生死,但根据他在穿越前所学的历史,李好问知道当今天子李忱在即位后就推翻了侄子武宗的多项政令,也迅速收拾了侄子武宗曾经宠幸的人,既包括权倾一时的宰相李德裕,也包括建议灭佛的道士赵归真。 罗景似对这赵归真极端厌恶,脸现嫌弃,道:“死虽死了,但是他那些徒子徒孙都还在兴风作浪。” 李好问顿时想到:“对啊,那在庆云楼豢养大青面的鸿波,也是道士。” 罗景仿佛终于找到了共鸣:“但最可怕的还不是他们豢养妖物,戕害世人,而是这些道士往长安水系之中,引入了一只那伽!” “一只那伽?!” 李好问顿时从他所坐的那张胡椅上跳了起来。 罗景则满眼诧异:你竟这么快就恢复了? 李好问马上又坐了回去,瘫倒在胡椅上,仿佛他刚才只是惊讶过甚,短时间内突破了自己的能力范围。 重新背靠墙壁的李好问想了想,问罗景:“你们‘非人’称呼同类,量词用‘只’的吗?” 这个问题有点无厘头,罗景不免一呆。 而屈突宜双肩抽动,似乎是想笑但没好意思笑出来。 “那伽是龙众之一,你们汉人称呼龙用什么量词?” 李好问想了想:“一条。” 罗景继续:“那些天杀的道士竟往长安水系中引了一条那伽……” 李好问兀自不解:“那伽是龙众,是半人半神的存在。长安的道士是如何做到将那伽引到长安的水系中的?” 罗景肃然道:“那条那伽是卵生,初时只是一个圆圆的龙蛋。那赵归真不知用何方法将其带离天竺,藏匿在长安,并将其孵化。” “幼年的那伽并非成年那伽可比,它较为弱小,不会给长安城带来直接的伤害。但是这个时期的那伽格外擅长隐藏自己。因此当我的法身赶到长安时,竟无法直接找到它。” 李好问觉得其中还有隐情,罗景一方未必如他所言那般全无过错,但此刻不便追究这些细节,忙追问道:“若是找不到那条那伽,会有何后果?” 罗景说到这里,脸上也显出几分焦躁:“那伽是半神半妖的怪物。它被引入长安城之时,还只是幼龙,危害不大。但是随着它日渐长大,将会给长安城带来一场祸及众多的巨大灾难。” 至此,李好问已经捋出一些头绪,便问:“所以你才会去见郑司丞。他是诡务司司丞,过问一切‘诡奇事务’。你认为他理所当然会助你一臂之力,找到那伽,消弭长安城中这场灾难?” 罗景点头道:“确实如此,但我实在没有料到,郑司丞一见到我便会自戕。” “你认为是什么原因?有人想要嫁祸于你?”李好问道。 他心里已有些大致猜测:罗景此来,是想助力东土佛宗重振声势,自然是那些道士最不想看到的。 如果郑兴朋死于奇案,一方面少了诡务司的牵制,另一方面又可嫁祸给罗景——这个计策若能成功,便是一箭双雕。 只是这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令郑兴朋一见罗景便起意自戕,李好问兀自没想明白。 “我也认为是如此。” 罗景显然松了一口气:李好问似乎终于相信了他的说辞。 “在郑司丞遇难的那一刻,我想到的唯一办法是先让自己置身事外。所以才动用了自己的‘时光术’,在其中加入两个时辰,故布疑阵,将官府的视线先移到别处去。” “但我在某一个弹指间感知到了你的存在,因此我能预知你将要接任诡务司,并且以‘时光术’回溯查案。 “后来的事,你应当都知道了。” “那条龙……那伽依然藏身于长安各水系中?” 李好问咀嚼起这个信息,视线转向早先从罗景身上褪下的那个血色的小球。 “没错,这就是龙血。那伽是半神,你若说这是神血也不为过。” 至此,李好问终于明白:适才李贺曾经“言出法随”提到过神血,这层附在罗景身躯上的神血才会不再凝固,自动成球。 “所以,今晨长安水源出现的异状,便是那条那伽惹出的?” “确切地说,是我与那条那伽一场大战,它还没有完全成年,我这个法身勉强能够匹敌,让它在这场大战中受了些伤。” “但是它已蜕变两次,已经拥有两个脑袋,我区区一个法身,没办法将它杀死,到底还是让它逃脱。我只得收集了那伽留在水中的神血,将它带来此处,送给你。” 李好问颔首:也得亏罗景将这些血尽数收集来,没有留在长安水系中污染环境。 “看来当初我在崇贤坊梦境中见到的,确实是那伽。” 李好问回想自己那次戴伯奇面具入梦的经历。 当时自己只是看了那伽一眼,便如遭重击,昏迷到底。罗景却能与之一番大战,不愧是紧那罗的法身。 “不过,那条那伽在入梦的时候似乎在努力扮做你的模样?” 李好问又想起曾三郎的供词。 “哈哈哈哈——” 罗景明显是被气笑了。 “那伽知道我在找它,自然起心要嫁祸给我。只是以它那时的能耐,应该无法幻化成我的样貌,能模仿我的,只是脖子以上吧!” 李好问想想:那可不是脖子以上? 一切都说得通了。 “罗景大师,您刚才说,那伽蜕变两次,已经拥有两个脑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它脑袋越多,就越强大吗?” “可以这么说!” 罗景表情平静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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