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好问:敢情这见面礼就是你身上蜕下来的血壳? 天竺人民送礼的风俗还真是独特啊! 岂料原本一直老老实实在旁待着的李贺忽然从腰间荷包里取出纸笔,就着地窖里昏暗的光线小声吟诵道:“筝人劝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问谁①……” 紧接着,地窖里突然发生奇怪的变化—— 刚刚从罗景身上蜕下的那一层“硬壳”忽然开始变软,沿着地面流淌,继而自行团成一团色泽鲜艳的血球,停在罗景脚下,似乎随时能滚来滚去。 罗景震惊地抬眼望着李贺,脱口而出评价道:“好生厉害!” 一句话就将已经凝固的血壳变回了未凝固的血球,能不厉害吗? 而诡务司众人见状微一凝神,突然醒悟过来,齐齐惊讶:“这是神血?” 而李好问的脑子比旁人多动了一步,他忽然有了灵感,震惊地问:“今天长安城各处水体发生异变,就是因为这些……神血?” 他已经迅速在脑海中构筑了一副画面: 罗景出现在诡务司门前,浑身裹着一层厚厚的鲜红色血浆,散发着渠水井水变质后的酸腐臭味,慢慢走进诡务司。 而后,长安城中各水体中泛起的红潮开始褪去,水质渐渐恢复正常。 所以,是罗景将这些“神血”回收,带离了长安城各大水系,带来了诡务司的地窖里? 罗景慢慢地颔首:“没错。” 李好问轻叹了一口气:他曾经在天子李忱面前将其解释为“赤潮”,看来是判断失误,猜错了。 “然而李司丞说今日水体所出的状况是‘赤潮’,其实也没有说错。” 罗景似乎对李好问今日陛见的全过程了如指掌。 “令水体变色的,并不是方才附在我身上的那层神血。 “早先这神血散入水中,化成千千万万极其细微的小血珠。 “这些小血珠确实能令水中的浮游生物直接受益,各种萍、藻、水草,甚至是苔藓。能令其迅猛生长。 “我原本也并不得其解,不知道为什么一点点神血散入水中,一整片水都会渐渐变红。 “今日听了李司丞一番高论,倒是明白了。” 李好问也明白了:原来如此,是“神血”促成了“赤潮”。 那么,罗景是“回收”了散入水中的“神血”? 等等,如果罗景说的是真的,那么,眼前这一大团神血,又是谁的血? 将血液散入长安水系,以此污染长安的水源……哪位神仙这么无聊啊! 他脑海中各种疑惑纷至沓来,罗景尽数看在眼里,微笑道:“李司丞不必烦恼,罗景今日来,就是来为司丞解惑的。” “只不过……” 罗景转头看看身边诡务司众人。 章平瞥了一眼李贺,见这位依旧浑浑噩噩,只管捧着纸笔在咬文嚼字,便一拉李贺的衣袖,道:“李博士,这里地方狭窄,光线又不好,我先带你从这里出去……” 李贺却又憋出一句:“人间无阿童,犹唱水中龙①……” 罗景听见这一句,不免也遍体生寒,悚然而惊,待到章平拉着李贺出去,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以手抚胸道:“你们那位可真是个怪人。” 说毕又以目视屈突宜。 屈突宜却摇了摇头:“要么我留下,要么你什么都别说直接走人。” 李好问回头看了一眼屈突宜,见他维护的态度格外坚定,心中由衷感激,但他也意识到一点:屈突宜似乎一直和罗景不对付,对罗景抱有不小的敌意。 罗景似乎略感无奈,但料想他所说的一切李好问都会转告同僚,便作罢了。 “将这些神血带到诡务司是为了证明两件事: “第一,我无意与大唐为敌。 “第二,我也不是杀害郑兴朋的凶手。” 听到罗景说的最后一句,李好问险些一跃而起,但到底是忍住了,肃容问道:“你与先郑司丞一案究竟有何关系?”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罗景反问。 “我看到了……” 李好问本待说他所见郑兴朋之死与罗景无关,突然发觉不能这么问。 于是他改口反问:“郑司丞遇害之时,你在哪里?” 罗景坦然道:“郑氏宅中,花厅门口。” 李好问一怔,心想我可没有从那时的“历史影像”中看见你的身影。 他曾当着叶小楼的面,从历史里拉出了郑兴朋死亡时刻的“历史影像”,但整个花厅里并没有罗景的身影。 这时罗景改口:“确切地说,我是在郑兴朋遇害前片刻,出现在他花厅门外的。 “换一种说法,他一见到我,便即遇害。” 李好问心里反复推敲罗景的这两种说法,察觉这两者区别也很大: 按照诡务司的推测,郑兴朋是以特殊能力将掌中的少许清水化为一幅薄薄的冰刃,自己抹了脖子。 但刚才罗景的两种说法—— 前者是说郑兴朋抹脖子的时候罗景刚好赶到郑宅门口,是巧合; 后者是说罗景的出现是郑兴朋死亡的诱因。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郑兴朋以水化冰,并且抹了自己的脖子这件事,都足够惊悚,足够费解。 若是他刚刚穿越到这个时空,估计还很难接受如此匪夷所思的剧情。 但现在,李好问对此已基本接受良好——世上没什么不可能的,只是真实与否,还需要仔细甄别。 “那你因何去郑宅?” 稍许思考,李好问又换了一种问法。 “去报案。” “报案?” 李好问有点不相信。 诡务司一向只接手从长安、万年两县转过来的案件,因此几乎没有直接向诡务司“报案”一说。 但凡事没有绝对,如果罗景脑子转不过弯,非要去找诡务司的首脑好好“说道说道”,那也不算是什么过错啊! “是的,是报案。”罗景平静应答,“但是我并未想到有人盯上了诡务司,也试图嫁祸给我。因此早早设下了陷阱,在我刚到郑宅时,便目睹郑司丞在我面前引颈了断。” “李司丞,我就是你一直在找的‘第四人’。” 李好问心头一跳。 他自从见过“易家人”之后,就一直在寻找这关于“第四人”的线索,但始终没有头绪。 屈突宜则是头一次听说李好问在找“第四人”,忍不住偏过头,眼神狐疑地看看上司。 李好问不动声色,继续问:“你抵达郑宅,是什么时辰?” 大家都是聪明人,罗景闻言,长舒了一口气,大致确认他身上的嫌疑能够洗雪了。 “巳时三刻。” 巳时三刻接近上午十点,符合李好问拖出的“历史影像”中日光的方向。 “然后呢?” “我一见郑兴朋的模样,就知自己已落入陷阱。于是,我动用时光术,在郑兴朋动手到他死亡的那个瞬息间里,硬生生加入了两个时辰。” 听见罗景提及“时光术”三个字,李好问难免动容。 不过他想想,这也并不奇怪。 林嫱前辈能够掌握“时光术”是得到了佛门中人义净的指点。罗景……紧那罗本就与天竺佛教传承有着紧密的联系,从他口中说出“时光术”三个字并不出奇。 巳时三刻,往后推两个时辰,应当是未时三刻,也就是张嫂发现郑兴朋遗体的那一刻。 只是,罗景的手法太过匪夷所思,竟然能将那短短的一瞬间拉长至四个小时。 这一手李好问不会,而林嫱的笔记里也从没提到。 但是林大学士确实在笔记里交代过,“时光术”的应用千变万化,没有办不到,只有不敢想的。 李好问紧紧锁着眉头,反问罗景:“你遇到此事,第一反应不是去救人,也不是报官,而是洗去自身的嫌疑?” 罗景坦然:“是的,那是对我自身最好的决定。” “第一,郑司丞对自己下手,又狠又快,我确实来不及也无法干涉。” “第二,既然已知此事针对我,我为何还要束手待毙,任人操纵呢?” 李好问:……难评! “第三,我本是‘非人’,李司丞本就不该对我报以任何对凡人的期待。” 罗景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平静,不见半点佛家悲天悯人的情怀。而他脸上那种漠然与疏离的感觉愈发强烈。 这句话提醒了李好问:罗景……紧那罗不是人,他是半神半人的存在,虽然现在这个法身是一副人类面孔,说着人类的语言,但他对任何人都没有同情心。 李好问绷着一张脸,沉默了好久,方才反问:“你刚才说的……如何能够证实?” 罗景轻轻一笑:“你已经能跳跃回过去,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呢?” “我确实已能看见过去发生的景象,但我不曾看见你。”李好问坦诚。 罗景笑容未去,伸手从脚边的虚空中拖出一枚物品——那是一枚铜制滴漏,与当初郑兴朋宅中花厅内放置的那一枚一模一样。 铜制滴漏中,原本应当连贯滴落的水滴悬浮在半空中一动不动,滴漏上的刻度指向巳时三刻。 那是罗景从历史中拖出来的滴漏,指向真正的案发时间,可以作为“支点”。 李好问心中微动:既然已经具备了条件,那自己不妨试试。 于是他回头看了一眼屈突宜,屈突宜轻轻颔首,示意会为他护法。 李好问则屏息凝神,开始回想能够帮助他的“绝对时间”,穿越时听到的鼓声,倚云楼里舞姬踏着的鼓点,还有罗景的箜篌…… “咦?” 罗景突然奇道:“李司丞难道没有将遮摩遮利带在身边?” 小红鱼? 李好问一怔。 的确,就是罗景告诉他,可以将遮摩遮利带在身边,还说这小红鱼会对他有莫大的助益。 “难怪啊,”罗景双眼紧紧盯着李好问,似笑非笑地道:“若是李司丞的‘瞬时穿梭’只能维持一瞬,那自是难以了解案件的全貌。” 言下之意,这位是在嘲笑李好问只掌握了“瞬”级别的时光术,距离“弹指”级别还有差别,难怪办案能力还不行。 李好问忍住羞耻心,赶忙伸手去蹀躞带上,解下盛着遮摩遮利的荷包,将系绳解开,露出小红鱼给自己编织的鱼缸。 地窖内灯火幽暗,小红鱼在自己编织的世界里睡得正沉。 它的小嘴始终稳定地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而李好问脑海中兀自响彻那些鼓点:咚咚咚、咚咚咚—— “二十下!” 李好问忽然发觉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刚才他在心里默数了一下小红鱼的吐息,发现每次这小家伙一张一翕,完成一个吐息,他心中刚好响过二十声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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