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偏殿正中, 天子李忱坐在一张条案跟前。案上堆满了笔墨纸砚、书籍和各色奏本。 听见殿内的动静,李忱终于从案牍中抬起头,打量李好问等三人。 行过非正式陛见的简化版礼节之后, 李好问则坦然抬眼望着座上天子,心里暗暗将这位的形象与历史上的唐宣宗李忱做对比: 按照史料记载, 这位大唐的第十七位天子原名李怡, 是唐宪宗李纯之子,其生母出身十分低微。自李怡出生后, 这一对母子在宫中一直低调隐忍,在夹缝中求生存。 宪宗驾崩后,李怡被封为光王。他的兄长和三个侄子先后都当上了唐朝版的短命皇帝。而李怡却不得不装疯卖傻,以保全自身,并因此得了一个“不慧”(不聪明)的名声,世人都认为这位光王是个傻子。 甚至有传言说, 光王曾为了逃避侄子武宗的迫害,逃出宫到了江南, 出家做了和尚。 待到唐武宗无嗣而驾崩, 宫中宦官们弄权。他们认为傻乎乎的光王比较容易控制, 便扶植其以“皇太叔”的身份登基称帝。 于是这李怡熬到三十七岁方才咸鱼翻身, 改名李忱,从侄子手中接过皇位。 他也是忍到登基之后,才露出庐山真面目, 开始励精图治, 抑制宦官势力,平息党争, 打击权贵。最终大权独揽,开创了历时十三年的“大中之治”。 眼前这位天子, 看起来正是四十岁左右,国字脸,八字眉,面相十分和善。他望着坐下臣子的时候,表情里依然保留着一丝木然,往往要愣怔好一会儿眉眼间才会有一丁点儿“情绪”流露,不知是不是当年扮猪吃老虎时留下的后遗症。 天子李忱见李好问这少年人眼神清澈,极坦诚地望着自己,倒也没有怪罪,而是微微一笑,道:“你便是那位……未及弱冠便继任的诡务司司丞?” 李好问用比寻常时候略微响亮几分的音量朗声答道:“正是臣。” 李忱听这一声听得清楚舒服,便也回报以和蔼可亲的问话:“那么,李卿,如今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中各处水井、湖池里的水全然变色。你可知宫外的情形如何?” 听李忱问及宫外百姓,李好问对这位天子的好感度顿时增加了两分,颔首应道:“宫外各处,也是如此。” “今晨全长安城自寅时三刻起水色有异,其范围包括城内一百零八坊中各水井、东市放生池、西市漕渠、东南曲江池,龙首、永安、清明三渠。 “其异状包括:水色转为鲜红,水中泛出异味,可能还伴随有水中鱼虾死亡之事。 “不过据臣所知,就在刚才,长安城中各处水井、水渠中水色变化已开始减退。宫中想必也是如是。圣人不妨遣人查看,一看便知。” 李好问话音刚落,文应贤已经在眉毛眼睛乱动,故作好奇地问:“李司丞适才一直在承天门外等候,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李忱闻言也颇为好奇:“李卿人在宫中,对外界之事也如此清楚?” 李好问点点头。 刚才他袖中的铜镜便是这么告知的。 而李好问对司内的同僚是百分百的信任。 然而李忱眼神微冷——这位天子可没李好问那般信任第一次见面的臣下,一时便转头看向站在门边的一名小黄门,后者立即转身离开偏殿,显然是去查问去了。 天子的这点不信任被文应贤看在眼里,这位太史大约觉得此刻不给李好问上眼药就太实在亏了,便抢着道:“启禀圣人,李司丞适才一直待在太极宫前候召。至于城中各处血色井水渠水正在变清,想必是他信口开河。即使被他偶然说中,圣人也切切不可被这等媚上讨好的言语所蒙骗。” 还没等李好问为自己辩白,李忱的视线便转至文应贤脸上。只听这位天子雍容笑道:“文太史是不是觉得秘书省的事务太过清闲,觉得自己可以再多兼任一个诡务司司丞的职务?” 文应贤像是被火苗燎了尾巴的猫,险些在天子面前表演一个惊跳。 兼任诡务司司丞,这……文应贤哪儿敢? 他明白自己越俎代庖,捋了天子的逆鳞,马上退下道:“是臣失言了,一切自有圣人决断。” 这时,已有一名小黄门脚步匆匆,从殿后进入,来到李忱身边,低声禀报。 李忱脸色未变,只是连连点头。他表情木然,唯有眉头略锁。殿中其他人纵是仔细观察,也看不出这位天子是喜还是忧。 待那名小黄门退下之后,李忱声音淡然,开口道:“确如李卿所言,宫中几处,水中血色正在慢慢退去,不好的气味也消散了。” 文应贤马上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欣喜,以及半点不肯居功的谦虚,连声道:“此乃天子龙气庇佑长安,乃是圣人恩德。” 李忱完全没有理会文应贤的马屁,怔了片刻,仿佛自言自语般问道:“可是,这又是何原因呢?” 文应贤与阮霍两人马上看向李好问。 他们两人,一个是四十余岁的壮年,另一个已是白发苍苍。两人同时看着李好问,着实有些滑稽。 于是李忱毫不客气地开口:“文卿,我知道你日常不会过问这些‘诡务’。但你既然执掌秘书省,你可知此事在本朝和前朝可有过先例?” 这下轮到文应贤支吾了,半日,这位秘书省长史方才犹豫答道:“或许……” 平心而论,作为秘书省的长官,太史掌管天下典籍,大概相当于后世的档案局局长。要档案局局长掌握各种档案的所有内容,也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但李忱的脸色当即沉了下去,眼神冰冷,在文应贤脸上转了一圈,又转向阮霍。 阮霍无奈,硬着头皮,按照事先的准备给天子讲解天象:“臣夜观天象,但见九野之中,金星移近虚宿,火星从角亢二星下方穿过,横贯天垣……” 他说了长长的一大串,说得口沫横飞,但李忱问他天上星象与长安水系异象有什么关系,他又说不出来。 李好问一边听阮霍东拉西扯,一边发散地想:如果换了吴飞白在这里,那个神棍,没准能把这个谎给忽悠圆了。 他正这么想着,座上李忱的耐心已经消磨殆尽,视线越过了阮霍,转向李好问。天子长眉一挑,轻描淡写地问道:“李卿?” 李好问忙又朝上拱了拱手,朗声道:“对此,诡务司推测的一种可能是:‘赤潮’。” 赤潮是一种自然界存在的生态现象,经常发生在海边、江河边。赤潮起时水面一片鲜红,水体还会散发出一种腐臭味。据说这种时候,水里养殖的鱼虾都要遭殃。 李好问老家在海边,他小时候跟着妈妈一去看望外祖父外祖母,就亲眼见识过这种现象。 不过,虽然李好问答得斩钉截铁,但这并不是诡务司给的答案。 他袖中那面铜镜并没有为他提供任何解释,镜面上只有四个字:“原因不明。” “赤潮”这个答案完全是李好问灵机一动,联想后世自己亲眼见证过的自然生态现象来回答这个问题。 既然林大学士留给诡务司的宗旨是“尊重科学讲逻辑”,那么,他就按照这个宗旨,尝试用科学的理论来解释和验证这些看似诡异的现象。 “赤潮?” 座上李忱,座下立着的文应贤、阮霍,都没指望李好问能说出什么道道来。却冷不丁听他报了这样一个正经八百的名字。 “赤潮的成因是水体富营养化,导致水体中微小的藻类生物在短时间内大量繁殖,这些细小的藻类反射日光中某个独特的波段,因此让水体看起来像是红色的……” 李好问这一番话中术语浓度超标,偏殿中其余四人只有李忱大致接住了。这位盛年登基的天子皱着眉头使劲咀嚼李好问所说的这一番话,时不时就其中一两个字眼向李好问提出疑问。 “李卿,你说的,可有实证?” “若要证实这一点也很容易,只要在长安城各处取水样,送至诡务司,以诡务司中的仪器‘显微镜’观察,便能看清水中那些微小藻类的样貌,从而确认是不是因为它们引起的‘赤潮’……” “‘显微镜’,难道就是武周时那位林大学士亲手所制的‘见微镜’?” “正是此物……” 李好问说这一番长篇大论的时候,他袖中那面铜镜微微轻颤——这是同僚们又将讯息发过来了。 他指尖轻触镜面,感知到的文字是:“有道理!这就去查。” 原来他在天子面前的这一番对答,让诡务司那边尽数听了去,并且表示赞同。 李好问心中顿时生出几分小得意——天子和名义上的上司点头赞同都不算什么,诡务司里的同僚们能认可他的观点,才是真正令李好问感到满足的原因。 “这么说来,长安水色有异,与天象并无关联?” 李忱郑重询问。 李好问摇摇头。 “也不是因为天子……天子失德?” 这一回,天子问得更加小心翼翼。 李好问更加肯定地摇了摇头。 座上的李忱神色不变,但李好问觉得这位天子在这个刹那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连嘴角的法令纹都变浅了几分。 李好问:感觉封建帝王有时候也是欢迎唯物主义的! 随之而来的便是天子的好感与善意。 “如今长安各处水色已退去,异状已消,以李卿之见,该如何善后?” 李忱征询李好问的意见,将文应贤和阮霍那两位当空气。 “臣以为,应着长安、万年两县组织百姓疏通水渠,清除渠道内的垃圾杂物,去除死鱼死虾,引清泉入渠改善水体。 “在水质完全恢复之前,需要昭告长安城百姓,生活用水必须事先煮开后放凉,否则不得饮用,也不能用于日常清洁。” “……” 李好问一口气提出了多条听起来很靠谱的善后措施。 李忱见李好问说得有条有理,底气十足,点了点头,突然转向文应贤。 “文卿!” 文应贤猝不及防,身体一僵,忙应道:“臣在——” 李忱忽然起身,在自己座前踱了几步,陷入回忆般开口:“朕犹记得先帝在时,曾经对朕提起过诡务司!” 李好问忙支起耳朵,想听听昔日大唐天子对自己这个衙门是如何点评的。 “那时,朕年纪尚幼,但如今回想,先帝这番话言犹在耳。” 李好问马上明白了,李忱这番话中的“先帝”,不是指他兄长唐穆宗,也不是他那群侄子,唐敬宗、文宗、武宗,而是他的生父唐宪宗。 李忱作为皇太叔即位,自然想要千方百计地抹去穆敬文武四个皇帝的执政合法性,标榜自己才是宪宗的合法继承人。 “先帝当年正是对着秘书省钦天监的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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