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等记住,诡务司,并不是你等的臣属!’ “‘能在诡务司立足的,多半都是特立独行之辈!’” 说着大唐天子转向文应贤与阮霍。 “既不似某些人尸位素餐,也不像某些人食古不化。” 李忱模仿着宪宗的口吻这么一发话,偏殿内人人震动。文应贤与阮霍都苍白着了脸,知道有天子这番发话,他们便再也不能对诡务司的司务横加干涉了。 而李好问也没料到天子会突然使出这么一招,忍不住也睁圆了眼。 然而李忱的话还未说完,他继续模仿着生父的口吻重复宪宗当年说过的话:“‘诡务司,是朕的臣属!’” 这表示着李忱看李好问看对了眼,从此要将诡务司直接收归己用。 若是换了旁人,受此礼遇,恐怕早已心花怒放。 然而李好问却将头深深埋下,假装谦虚。 他很清楚诡务司的定位—— “万法归宗,为我所用。” 诡务司不是任何人的臣属。 大唐皇权,也不过是“为我所用”的各宗之一。 但一定要讲究方式方法。 想到这里,李好问当即再次抬头,他脸上的表情完美地铨试了什么叫做“知遇之恩”,令李忱看得十分满意,依李好问所言,传下口谕,命长安、万年两县听从李好问的调遣,为此次“赤潮”事件善后。 李好问:不得不说,我多少还是有几分演技在身上的。 这还没完,李忱又唤来了宫中内侍总管王宗实,命他向李好问请教,宫中该如何为水体异变之事处理善后。 然而李好问这时已经很想走了—— 刚才他口头上说的言之凿凿,长安城中各处水体的异变是“赤潮”。 但李好问心里清楚:出现在长安城里的,不可能“只是”赤潮。 再厉害的赤潮也没办法在短短的时间内,将一整座城市的地表水和地下水全部变成红色。 他认为这现象的原理应当与“赤潮”相似,但是变化的源头还需要仔细察访,而且,很可能涉及“诡异事务”。 早先卓来就曾在闲谈之间告诉过他,敦义坊的水井中有人曾经“眼花”,曾瞥见过水桶粗细的蛇身怪物。 但那次的事件被卓来说成是老人家老眼昏花,李好问便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来,那时已有征兆。 长安城,水渠,水井,血浆似的水体,异味,可能存在的水妖……李好问脑海中似有一幅巨大的拼图,这些元素都在拼图之中,但到底还是缺了几块,看不清全貌。 但刚才在天子面前言之凿凿地说的那一番话却又是必须:毕竟此事涉及全城百姓,必须想一个法子以安定民心。 李好问一边随口应付王宗实的询问,一边在想该如何脱身。 就在这时,他袖中铜镜忽然轻轻振动两下,发来一个消息:“速归!” 李好问猛地抬头,冲王宗实抱拳道:“王总管,下官司内有急务,必须要走了。” 王宗实一脸不解:怎么没来由地,突然就有急务了呢? 但李好问已经顾不得了——袖中铜镜再次振动,这一次又是两个字:“罗景!” 罗景?! 李好问瞳孔微震。 “对不起了王总管,下官必须走了!” 李好问转身就跑。 王宗实在身后喊:“李司丞,宫中路径复杂,待咱寻个小黄门指引你去承天门……” 这说话的工夫,李好问已疾奔出几十步,并且朝身后扬了扬手:“多谢了,不必,我记得路径……” 他记忆力比常人好出不少,记路径根本不在话下。只是眼下李好问疾奔出宫基本全凭本能,他脑海里正飞速转动,铜镜上出现的那两个字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通往迷雾深处的门户,又似一块奇形的拼图,填补了最关键的一个位置。 东市放生池,诱使人们将鱼脍投放于水中的梦…… 罗景,紧那罗…… 梦中头上长角的怪物巨兽…… 八部众…… 李好问低头一瞥眼,见自己腰间系着的荷包依旧鼓鼓囊囊的。即使是入宫陛见,那只小红鱼遮摩遮利依旧被他带在身边。 他伸手解下荷包,打开系口,便看见那质感宛若凝胶的透明水球内,小红鱼正安安稳稳地睡着,呼吸异常匀净,一张小口稳稳当当地一张一合。 “你……知道些什么吗?” 李好问病急乱投医,开口问小红鱼。 小红鱼对李好问的问题毫不在意,几个吐息之后,它又漂亮地翻了个身,换了个肚皮朝上的姿势,仰天呼呼大睡。 然而李好问心里的拼图渐渐拼起,并形成了清晰的预感—— 这次出事的是罗景。 * 李好问快步奔出承天门,跃上在此处等候的高头纸马,策马狂奔,沿朱雀大街返回丰乐坊。 丰乐坊内,街面上因水色有异而产生的群情浮动已略略平息,人们惊魂甫定,不再如早先那般惊惧。 而诡务司大门紧闭,李好问看了一眼矗立于门上的神荼、郁垒两位门神,只觉这两位四只赤红色的眼珠圆睁,瞪得格外卖力。 李好问匆忙推门入内,恰逢老王头出来,接下了李好问手中的马缰。 李好问:“王叔,司内各人都好吗?” 老王头沉默寡言,不解释,只点了点头,同时冲诡务司内重重廨舍深处努嘴,示意李好问向那里过去。 李好问一路向内,一路不见其余同伴的人影,一直找到了位于司内最深处机要室,四下里都是人影全无。 人都去哪里了? 李好问立即转身向外,打算再找一遍,忽听身边清亮的哨声传来,正是卓来从药圃中探出身体,向李好问打招呼—— “六郎君,这里。” 李好问闻声赶过去,发现卓来站在药圃中一座地窖的入口。他加入诡务司已经有些时日,药圃也来过不止一回,却从来没有留意过这里竟有一座地窖。 卓来却像是主人似的将李好问迎进地窖,指引他穿过狭长的地道,一边走一边道:“若不是章主事他们告诉,卓来怎么也想不到这药圃里竟然还藏着这样一条地道。 “对了,六郎君,待会儿你看到他可别害怕!” 李好问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这一路行来他遭遇的挫折太多,每每稍有点头绪,就发现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被前端。 现在听卓来这么说,李好问更加确定,是罗景出事了。 卓来却自顾自往下说:“卓来也没见过,那么吓人的场面,本来好端端一个人,浑身都是血糊糊的……” 与此同时,浓烈的血腥味冲入李好问的鼻腔。 李好问主仆齐齐沿着地道转过一道弯,眼前陡然出现一片昏黄的光线——地窖内四壁都点着类似上次屈突宜用的长明灯那般形制的鲸脂油灯,照亮了地窖内聚着的人。 李好问数了数:屈突宜、章平、李贺……还有一人,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周身上下似乎被鲜血浸透,根本看不清他本来的衣饰与肤色。 但这不影响李好问认人,他一眼就认出了此人是谁。 即便浑身浴血,这人头上那两只圆锥形的螺髻,或者说……角,依旧鲜明,让人一眼就能认出。 “罗景……” 李好问紧紧握拳,指甲掐入手心,用以抑制他心内那狂奔的怒火与自责。 如果……早一点想到就好了! 今晨长安各处水体发生异变的时候,他就应该出发去寻找罗景的。 如今眼睁睁地看着有一条线索断在眼前。 正当李好问无比自责的时候,眼前那个被血色浸透了的人忽然睁开了双眼,露出黑白分明的眼仁。 罗景似乎看见了李好问的愧疚,一个没忍住,嘴角略微向上扬起,头上那一对螺髻似的角也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不用如此担心,李司丞。我的本体在远方,现在在你面前的,不过一具法身而已。” 第 55 章 “法身?” 李好问马上记起那次崇贤坊入梦寻蜃之后, 曾经由李贺科普过:那伽、紧那罗那些层次的神话生物,大多拥有一个真身和多个法身。法身能与人类和平共处,真身出现时却容易造成极大恐怖。 只不过, 这些“八部众”们真的如此神通广大,可以放任法身在外随便损毁的吗? 这……好像不太环保啊! 却见罗景扶着墙壁慢慢起身。 屈突宜等诡务司其余人见状纷纷向后退开几步。章平连忙让卓来从这间地窖中退出, 回到地面与老王头作伴去。 只见罗景起身, 挺直腰板,双手握拳, 双肘向后,口中“嘿”的一声—— 从罗景身上,竟尔褪下两张硬梆梆的红色泥壳,兀自保留着罗景的身材外形、他的脸部轮廓、五官形状,以及头上那对螺髻似的角……左右一分,摔在地面上。 啊?——这下轮到李好问尴尬了。 他原以为罗景受了致命的重伤, 原本已经在自责没有提前行动,导致又失去了这样一条重要线索。 后来人家说自己这不是本体, 只是一具法身。 然后李好问就猜这具法身恐怕是完蛋了吧——谁曾想, 人家是可以蜕壳的。 李好问一想到“蜕壳”两个字, 下意识地向罗景身上看去。 随即他反应过来, 赶紧别过头:非礼勿视! 罗景现在不着寸缕,仿佛一名初生的婴孩。偏偏他的身材还好得很,黝黑的皮肤光洁柔滑, 毫无瑕疵, 肢体线条刚健有力,丝毫不比他那张五官英俊的脸来得逊色。 而他头顶那一对, 确实不是发髻,而是形似螺髻的角, 表面遍布着一粒一粒螺壳似的小凸起,似是密密盘起的小发卷,令人联想起佛教造像的独特发饰。 诡务司几人见状都分别移开视线。 但罗景却不曾因没有衣物而感到丝毫的尴尬与羞涩,似乎袒露天生的绝美躯体才是最自然的举动。 “怎么?连紧那罗的法身你们都不屑欣赏吗?” 见到李好问等人的反应,罗景用戏谑的口吻问道,但即便如此,他依旧给人以一种“莫得感情”的印象,拒人于千里之外,透着一股疏离的冷意。 李好问心想:好么,这位终于亲口承认自己就是紧那罗了。 屈突宜似是早有准备,丢了一件中衣,一件袴裤过去。 罗景慢吞吞地穿上,向众人打了个招呼。 李好问再扭头回来看时,便见那个不修边幅、态度散漫至极,永远赤着双脚的罗景再次出现在眼前。 “李司丞,我曾经给倚云楼的女孩子们留过话,无须找我,当你看破郑氏身亡的真相,我自己会来寻你。” “现在,我来了。” “而这——” 罗景伸手指着地面上那两半他刚刚蜕下来的血红色硬壳,道:“这是我带给你的见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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