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有靠着巨筝,居高临下,能够看清整个长安城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范南和另一名不良人不敢怠慢,快手快脚按照规程将机括绞至最紧。范南大喊一声,然后两人一起松开了机括。 叶小楼只觉耳边风声轰然大作,气流生猛地擦在脸颊上,令他不由得不闭上双眼。 但也就瞬间工夫,巨筝已将他带至十几丈的高空,巨筝宽阔的翼展被空中的气流轻轻托住,而那巨筝也随之毫无障碍地开始滑翔。 叶小楼伸手操纵机括,对巨筝翼展的方向进行微调。如此一来,他便可操控自己滑翔的方向。 于是空中的巨筝在叶小楼的操控之下,如同一只翼展奇大的巨鸟,迅速掠过长安县一座座里坊上空。 叶小楼的方向很明确,他要查看的是永安、清明两渠。这两条水渠,是长安县众多里坊中百姓的“生命渠”,饮水、做饭、洗衣、洗菜……全都靠这两条渠。 即便有些里坊中自有水井,这些水井也多半与这两渠相连。两渠若是水枯,坊内的水井便也多半没有水。 但现在……不是水丰水枯的问题。 叶小楼乘着巨筝翱翔,居高临下看得清楚,永安、清明两渠,不知因何原因,同时被染成了血色。血色的渠水在渠道内奔腾,从空中看去,像是两条血线,沿着笔直的长安街道不断延伸。 渠水也不似寻常那般平静,时常有波澜。波澜起处,两条水渠看起来更像是两条身躯蠕动着的红色血蛇。 空气中弥漫着带有酸味的腐臭味。整个长安城就像是多日未曾清扫过的鱼肆、屠宰场,甚至在某一刻……那气味让叶小楼联想到了长安县地下的殓房。 百姓们显然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所震惊。多数附近里坊的居民纷纷拥至水渠边观看,秩序纷乱,甚至有人不小心被挤入水中,成为“血人”,大呼小叫着向堤岸上攀爬。 叶小楼见状,便大声吹动巨筝上携带的哨子,哨音嘹亮,是唤各坊的坊兵出来维持秩序的信号。 虽然坊兵们这种时候更愿意躲在人后,但是听见叶小楼的哨声号令,都不得不出来维持秩序,将掉进渠里的人拉上来,再将水渠附近的人群驱离。 但是水渠旁的百姓谁也不敢散去,纷纷冲着渠道的方向拜倒。 从叶小楼的视角看去,仿佛水边大片大片的苇草同时朝水渠方向弯折了腰。 “求求……” 百姓们发出各自祈求的声音,然而祈求的对象异常多样,从河神到土地,从道家到佛祖。 叶小楼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只不知全京城是否就是永安、清明两渠受此灾害。 于是他操控巨筝,翼展微侧,巨筝便转向东南面飞去。 还没等叶小楼飞过朱雀大街,对面也正好过来一枚同样的巨筝,看记认是万年县的。巨筝下的人五短身材,面相老实憨厚,也正往叶小楼这边看过来——不是别人,正是万年县的不良帅姜有年。 姜有年在空中向叶小楼比了一个手势。两名不良帅心有灵犀,都彼此控制,两座巨筝便缓缓下落,最终轰隆一声,降落在朱雀大街中央。 在此值守的武侯迅速围过来,但叶姜两人根本不理会,任由他们去寻两县不良人来此地收起巨筝。 “姜帅,你那边怎样了?” “南面曲江池,东市放生池……还有通化门外龙首渠,全都,全都……” “不止是池水变色,东市放生池内不少有年岁的鲤鱼已经翻了肚,那些龟鳖如今全攀在池畔的假山石上不敢下水。” 姜有年将这些一一说来,满面都是忧心忡忡。 叶小楼一听:没想到万年县各处水系竟然也全军覆没,连忙道:“长安县也是,永安渠、清明渠,还有通往西市的那道漕渠……” 早先他在空中看见的那副景象,地面上仿佛有两条血蛇在齐头并进——着实带给他强烈的震撼。 而姜有年此刻则脸色晦暗,摇着头道:“不祥,大不祥……” 叶小楼心头一凛,突然大声道:“管它祥也不祥,这些看着就诡异万分的事就该诡务司管。走,丰乐坊就在附近,你我一起去报知诡务司,让他们想法子去解决去。” 姜有年一听觉得有道理。 而叶小楼已经走远了。姜有年忙跟上几步,好奇地问道:“看来最近叶帅对诡务司信任多了。” 叶小楼闻言一怔,拉拉幞头,觉得自己最近好像确实是对诡务司的态度转“客气”了。 “没有的事!”这位不良帅在口头上给自己找补,“本就是诡务司的分内之事,难道他们还能推我们头上不成?” “确实!” 姜有年便不再计较叶小楼的“态度转变”,两人一起匆匆往丰乐坊奔去。 丰乐坊诡务司内,出面接待两人的是屈突宜—— 原来李好问收到宫中的紧急传召,已经往太极宫去了。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 承天门前,秘书省太史文应贤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背着手不断踱步转着圈。 李好问也板着脸站在一旁——早先他从卓来那里得知了永安渠和清明渠的消息,屈突宜带来了关于曲江池和东市放生池的消息。 在那之后,文应贤给他带来了大明宫和兴庆宫两处的消息——大明宫中有两处湖池,太液池与龙首池,兴庆宫中有一眼龙池。九重宫禁中的湖水与井水,竟也都未能幸免。 整个长安城的水系都出现了变色、变味的情况,并开始出现水中游鱼龟鳖的大批死亡。 身为“处理诡奇事务司”首脑的李好问被传召入宫面圣。 穿越后他第一次面见天子的机会,就这样突如其来地降临了。 一同被传召的,还有秘书省太史文应贤,钦天监监正阮霍。 然而文应贤等人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一定要拉诡务司的人出来顶锅。 文应贤不停原地转圈的时候,阮霍脸色阴沉,始终不曾理会李好问,而是口中念念有词,就像是话剧演员上台之前最后顺一遍台词。 李好问顿时会意:长安水系异变算是一种“天象”,天子很可能为此而询问钦天监。而阮霍显然不是一个能随机应变的人。 没准是吴飞白事先教了一些应对的说辞给阮霍,而这位堂堂钦天监监正正在这儿临时抱佛脚,背台词呢。 李好问思绪正在发散,忽见文应贤凑过头来,看了看他,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诧异。 “李司丞,你看着不像是第一次面圣呀?” 李好问向文应贤行了个叉手礼:“下官确实是第一次面圣。” “原来如此!”文应贤拍拍胸口,眼神里又多添几分势利,皮笑肉不笑地道:“今日出了这样的怪事,李司丞可要多担待些。毕竟诡务司直接对此等‘诡奇事务’负责,万一圣上有所怪罪,秘书省可是担不住的。” 李好问:“那是自然。” 他答得平静,语气里一点涟漪都没有。 惹得文应贤和阮霍一起回头,都认认真真地看了他一眼,想要知道这个年轻人这般“有恃无恐”,究竟是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万法归宗,为我所用”的缘故——李好问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不像文阮等大唐土著那般忌惮天子,一来因为他是个穿越者,并不认为封建阶级的统治者有什么三头六臂比自己厉害多少;二来也因为屈突宜早早就告诉过他:诡务司是事实上凌驾于大唐朝廷之上的机构,大唐天子并没有能力过问诡务司的司务,诡务司财务完全自理,内部的人事也全由司内自决。 既无人事任免权也无法干涉其司务与财政,那李好问还怕大唐天子作甚? 此行入宫应答,不过是维持一个“表面上的”君臣和睦罢了。 另外,李好问这次初入大唐皇宫,的确是有恃无恐——此刻,李好问的右手掩在官袍的袍袖中,轻轻触摸袖中一面巴掌大的小铜镜。 若是这面铜镜此刻被置于光天化日之下,人们便可以看见它表面浮现出四个字:“当他放屁!” 当谁放屁?——自然是当那毫无担当,只晓得推卸责任的文应贤是在大放狗屁了。 这面铜镜叫做“消息镜子”,是诡务司内同僚之间用来保持联系的法器。镜子的使用有多种方式,可以用于彼此传输文字,也可以相互交换声音和影像。当初李好问一行人在倚云楼遇到大青面,屈突宜就是用这面铜镜通知司内同僚的。 现在李好问开启了镜子的单向声音传输功能,诡务司那边可以随时听见这边的动静。 诡务司内同僚们的反馈,则完全通过文字传递。 而李好问使用这枚法器别有一样优势——他不需要将铜镜从袖中取出,只要用手轻触,就能读出浮现在镜面上的文字。 如此一来,他与诡务司内的同僚们之间便有一种隐秘的实时信息传递渠道存在,就好像是碟中谍的特工,执行任务时能从耳机中听见同伴的指点。 少时,承天门开了一条小缝,一名小黄门冲文应贤努努嘴。 “快!”文应贤连忙招呼上阮霍与李好问,三人一溜小跑,进入承天门。 袖中,镜面上出现四个字:“无须着急。” 李好问顿时放稳了脚步,不疾不徐地向前走。 他不着急,前面几人再着急也没有用。 文应贤想了想,便也一起放慢了脚步,甚至比李好问还要慢些。阮霍也会了意。这两人不知不觉便落在了李好问身后。 小黄门看看李好问如此年轻,便知文应贤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当下也不多言,只管引着李好问一行人向太极宫正殿西侧的一间偏殿内赶去。 很快到了地方,便听几个太监拉长声音高声了文、阮、李三人的姓名与官职,随即里面宣三人入内陛见。 李好问是第一个进殿的,进殿时略微向带路的小黄门点头示意。那小黄门便回以谄媚一笑。 另两位官职比他高,但都执意跟在他身后。 进殿后,李好问伸出双手,叉手为礼,道了一句:“诡务司李好问拜见圣人。” 文应贤与阮霍随后进殿,相互看看,脸上都有悻悻之色。 这二位原本都想看李好问三跪九叩高呼万岁的好戏的,可他们哪里知道,李好问袖中的铜镜表面,一直浮现着各种各样的文字指点—— “天子突然召见,非比大朝会,无须稽首礼拜。 “宫中宦官权势熏天,不可轻视,但也不可过分迎合,略点头示谢即可。 “天子耳力不算好,进殿时音量要适中,既不能令天子听不清,又不能太刻意。 “口齿清晰,态度坚定,有礼有节……” 而李好问,一路上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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