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好问就在他身旁,眼见着那些带着少许清冷寒意的“月光”倾泻而出,尽数落在自家院落里,随后便像是流水一般,向周遭蔓延。 敦义坊中的十字街最先被点亮,随即是整个敦义坊……李好问能看见坊门处把守的坊兵,表情惊愕地望着蔓延至眼前的潋滟月光。 那月光随即溢出敦义坊,沿着长安城那“百千家似围棋局”的齐整街道向远处流淌。 整座长安城此刻正一点一点地慢慢被点亮,百千家庭推门出户,尽情欣赏这一夜中秋不见月的“月色”。 李好问似乎能听见平康坊那无休无止的乐声与歌声止歇,李贺吟诵的对象从舒华绮丽的酒宴迅速改成了朴素清澈的秋月…… 秋夜的凉风拂过,李好问忽然觉察头顶掠过一个巨大的黑影。他不需抬头,便知是巨筝——叶小楼曾经提过,只要风向合适,巨筝夜间也会在长安上空巡视。今夜是中秋,长安县便更有职责提防走水。 李好问很想知道刚才越过头顶的巨筝上,负责巡视的人是不是叶小楼。如果是,那他希望这位尽职尽责的不良帅,也能在这个本该合家团聚的良夜里,欣赏片刻这静谧、唯美的月色。 ……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些流淌在整个城市之间的清冽月光,像是被夜风扬起,渐渐变得稀薄,一点点地消散于天穹。 夜空依旧阴云四布,漆黑如墨。 原本已现轮廓的长安城,渐渐恢复了它在夜色中晦暗的模样。 此刻李好问依旧站在自家正厅的房梁上,与身边的屈突宜一道,眺望这座时现灯火的雄伟都城。 虽然漫长的黑夜重新降临,他却因为刚才短暂涌现的光明重新获得了希望。 在他身边,屈突宜轻声开口道:“没有够格的黑夜,也就无所谓真正的黎明。是这样的吗,李司丞?” 李好问心中顿时扬起轩然大波,似乎他从未听过这样精辟的言语一般。 隔了良久,他才转过头,冲与自己并肩而立的屈突宜点点头。 “对!” 他渐渐开始相信自己了。 第 53 章 八月十六一大早, 敦义坊。 卓来惯例用扁担担了两个水桶,去十字街中心处的水井去提水。 这少年正要故技重施,跟邻里们讨个情, 换他排到前面去,忽听背后有人议论。 “昨夜你看见了么?那般好的月色!” 卓来一听便心花怒放, 没再与人商议往队伍前面挪去, 而是留在队伍里,美滋滋地听周围人谈论昨晚的奇景。 敦义坊的邻里对昨晚的异象也是反响热烈。 “谁能想到啊!昨晚我睡下之前明明见着是天阴, 不像是能赏月的样子,我才睡下的。谁知睡了一觉睁开眼,就见床前全是那透亮透亮的月光……” “是呀!我也是,原本没指望着能赏月的,昨晚的月色却那般美,就像, 就像……” “就像是地上铺了一层清霜!” “没错,没错!李太白有诗云,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有人掉起了书袋。 卓来听得手舞足蹈, 正想向他人炫耀那月光的来历, 却听有另一人压低了声音道:“昨晚的月色好看是好看,可是却有点儿邪门哩! “那时我见月色那般好,便翻身下床, 想要赏月。谁知来到院中一看, 天依旧是阴沉沉的,月亮的影子都看不见, 但那月光却明明白白地映在地面上。 “你们说,这难道不邪门吗?” 四周传来纷纷附和的声音, 看来昨晚被那唯美月色“骗”起床赏月的人还不少。 卓来知道该自己显摆了,当即向前一站,大声道:“你们不知道吧!昨晚全城的月色,都是我家郎君事先收在袋子里的月光。” 周围顿时静了。 好些人退后半步,歪着头打量卓来。 “卓小哥,你没事吧?” 有认识的邻人关切地询问。 “我说的是真的!是我家郎君……嗯,是我家郎君的同僚,事先收集了好大一袋子的月光,见昨晚该赏月的时候却没有月,才把那袋月光倾倒在整个长安城中,请大家赏月!” “这孩子睡醒了没有?”有人疑惑地发问,“不会还在发梦吧!” “哈哈哈哈!”周围的街坊闻言都一起笑了出声。 卓来顿时面红耳赤,跺着脚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各位怎么不想想,我家郎君是什么身份……” 还没等邻里们回想起李好问如今的新官职,忽听井栏那边发出一声惊骇至极的惨叫,原本在井前提水的老者突然向后倒退了几步,“噗通”一声,坐倒在地。 众人迅速围上前,就见那老者满脸骇然,手指着水井,一个字都说不出。 卓来一瞧,认得是街坊赵老汉。他连忙问:“怎么了?赵老伯,又在水井里看见怪物了?” 赵老汉惨白着一张脸还未开口,刚才那些呼啦啦围至井边的敦义坊街坊已齐声大喊: “啊——” “要命了!” “这水,这水怎么变成这样了?” “天那,这到底是水……还是血啊?” 卓来一听,头一低,仗着自己身形矮小瘦弱,从人缝里钻过,直至井栏边,探头一看,顿时也吓了一跳。 只见井中水面不再像过往那般平静无波,井中那一泓水眼也不再是无色的—— 此刻井中翻翻滚滚冒着泡的,都是赤红色的浆液。 卓来吓得倒吸一口凉气,顿时一股极其腥臭的气味钻进他的口鼻。少年一个没忍住,“哇”的一声,差点儿就要把隔夜的酒饭都吐出来。 他还记得数日之前赵老汉曾经在这里见到过类似的异状,这少年强忍着恶心,探身去仔细观察井中翻滚着的液体里是否有“怪物”的形象。 他身后的街坊们继续议论:“这……这可怎么得了?” “以后咱们是不是不能在坊内吃水了?” “好在坊外还有清明渠,还有永安渠。” 敦义坊位于永安、清明两渠之间,就算是坊内的水井不能用,还可以去坊外的水渠打水。 没有任何发现的卓来收回目光,扶着井栏,晕乎乎地转过身。他盯着井中那一汪血浆似的井水良久,现在转头看啥都是绿油油的。 此刻有脚步声急促,沿着十字街自西面而来。 来的是个坊兵,脸色惶惶,见到聚在这里的街坊,用颤抖的声音嚷了一句: “不得了了……永安渠,永安渠出事了!” 围在十字街中央井栏旁侧的人们都惊呆了。 “大事不好,清明渠,那清明渠……” 另一个方向也传来了坏消息! 三管齐下,敦义坊里这些从来不为吃水发愁的人尽数呆住了。 呆了片刻,卓来与街坊们同时如梦初醒般转身,你向东我向西,各自选了个方向沿十字街狂奔出坊。 卓来选的是他日常随李好问上衙时会路过的清明渠。赶到此处时,水渠畔已经聚了不少百姓。 卓来不得不四下里道歉,然后用他那小身板挤开人群,来到渠畔。 看了一眼渠水,卓来惊呆了。 * 长安城西,金光门附近。 敦厚坚实的城墙之上,建有一座全由巨木搭起的望楼。那望楼高耸入云,楼顶不设望所,却架着一座奇形机括。 一幅巨大的白色羽翼,此刻正泊在那机括的顶端。 西北风强劲,正是从此处放飞“巨筝”的好时机。 长安县不良人范南望着站在身边的叶小楼,满怀感激地道:“叶帅,多谢你赶来指点我!” 叶小楼无所谓地拍拍范南的肩,道:“我在说过,县里所有的兄弟第一次飞巨筝,我都该在场的。” “话虽如此,可昨晚也是叶帅乘巨筝巡夜,今天又一大早就赶来,实在是太辛苦了。”范南是真心感激。 “有啥辛苦的?”叶小楼一瞪眼,拍拍胸膛,“也不看看你叶头儿有多大的本事?那‘能者多劳’说的就是俺叶小楼!” 范南忍不住偷笑两声。 “对了,叶头儿,听说昨夜长安城曾有异象。”年轻的不良人又想起一事,“您见着了没?” “嗐,谁那么大惊小怪说是异象?”叶小楼抓抓头上的幞头,颇为神往地道:“我觉得还怪好看的。” 昨夜他在巨筝上看到的长安城,那是令人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景象—— 潋滟的月光仿佛水流,在城市的街道里安静流淌,勾勒出这座城市完整的样貌:南北十四街,东西十一街,如同农家菜畦般整齐的一百零八坊,推窗出门望月的长安百姓……这是他热爱的土地,他日日夜夜守护着的城池。 “真美啊!” 叶小楼由衷地赞叹了一句,唇角不由自主地上翘。 “啊,这……” 范南伸手挠挠头,心知昨日叶小楼乘巨筝在长安城内飞行巡逻,许是只能看见眼前和脚下的唯美月光,却看不到头顶阴云密布的天空——昨夜不该有那么美的月色的。街坊里上了年纪的人都在议论此事古怪。 叶小楼将范南的脸色看在眼里,心里不屑地“切”了一声,心想这些家伙真是不懂得欣赏。 昨晚那么美的月色,应该就是诡务司那些家伙们搞出来的吧。 当时他从空中掠过敦义坊上空,依稀看见李好问和屈突宜那两人在屋顶上。那唯美月色也正是从敦义坊慢慢流淌、蔓延,进而遍布整个长安城的。 在那一个瞬间,叶小楼心中确实对这两个家伙生出了几分佩服—— 长安城里很多当官的都会搞事情,但像李屈两人这样,搞得这么漂亮的,叶小楼还从来没见过。 “不说这些了,”叶小楼一拳,轻轻捶在范南头上,“你小子是不是在推三阻四拖时间,不敢乘这巨筝上天?” 金光门附近这座主要为木结构的望楼,正是“巨筝”的发射架。每当风向风力合适时,长安县的不良人们便将巨筝架起,然后将机括上用牛筋制成的启动轴绞紧、弹射,这巨筝便能获得一股巨大的升力,从这里飞上数丈高空,并且顺着风向翱翔,乘坐巨筝的不良人便以此完成从空中对长安城的“巡察”。 这种巡察方式,不但比寻常巡街要快,视野更是一览无遗。只可惜受天气和风向所限,不是每日每时都能进行的。 范南原本确实心存畏惧,但听叶小楼这么说,他就算是打肿脸充胖子也不敢在叶帅面前露怯。于是他猛吸一口气,就要向一切准备就绪的巨筝攀去。 “叶……叶帅……” 另一名长安县不良人匆匆奔来。 “不好了……大事不好!” 不良人冲叶小楼耳语几句。这名不良帅顿时也圆睁了双眼。 “范南!快,快帮我!” 叶小楼也不管到底是该谁执勤,一个箭步,就攀上了巨筝,熟极而流地将自己固定在巨筝上,然后冲身边两名不良人大喊:“快!本帅要亲自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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