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司丞自尽,是什么时候?” 李好问心情激荡之下,便问了一个无法用“是”或者“否”来回答的问题。 蚂蚁们很明显地愣怔了片刻,然后开始在原地乱转。 李好问满含歉意,道:“是我问得不妥,敢问各位,郑司丞自尽,是在上午吗?” 蚂蚁们再次愣住,顿了片刻,一部分静默着不动,另一部分则在原地打转。 李好问也怔住了:这什么情况? 他回想起早先与那位蚂蚁管家的对话,忽然意识到:对于蚁类而言,是否没有明确的时间观念,甚至不知早晚夜深;又或者,这些生灵终日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其实并不能区分“上午”或者“下午”。 他蹲在蚁穴跟前,思绪纷纷。 就在群蚁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李好问突然口唇轻动,吐出几个字: “最后一个问题…… “你们刚刚表演的那出戏剧,总共有几个演员?” 这虽然也同样不是“是否”问题,但群蚁们很快就反应过来。 一大群黑褐色的蚂蚁迅速向四周散开,将蚁后身边的位置腾空。体型硕大的蚁后身边,多了四只明显较为瘦弱的工蚁。其中一只工蚁脖子里还缠着一缕极细的红色丝线。 “四位?” 李好问颤声询问。 群蚁一动不动。 “原来如此!” 原来从郑氏身亡到发现遗体的整个过程中,除了郑兴朋本人、张嫂、叶小楼之外,还另外有一人。 李好问缓缓起身,脑海中不断回想他在梦中看见的“第四人”,此人衣着平平,面目模糊,似乎从未踏足郑兴朋殒命的花厅,而是一直冷眼旁观。 在整个过程中,这个“第四人”自始至终都在,却又好像始终没有参与。 李好问双手抱拳,缓缓向蚁穴行了一个礼,道:“各位……多谢!” 蚁后与她身边的群蚁一道,也默默向李好问躬身,似乎在回礼,同时也感激李好问的救命之恩。 李好问直起身,转向自家北堂。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十五娘的不悦的语声:“……以后再也不帮阿兄了!” 崔真在柔声细语地相劝:“十五娘,知道你那是为了六郎好,是怕旁人蒙蔽你阿兄……” 李好问回到北堂中,无情无绪地在自己榻上重新躺下,开始集中精神,试图于过去的茫茫岁月中再找到那一天的历史影像,再次将它拖出,以便找到那“第四人”的信息。 但他突然发现,自己做不到。 不止是白天那一次尝试掏空了他的经历,更因为叶小楼——叶小楼的阴阳怪气、冷嘲热讽以及无能狂怒,都在他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情绪。这种情绪就像是催化剂,推着他一下子跃入历史,顺着时间线向上回溯,才完成了那一次举动。 而现在他失去了大部分精力和那种被满满压抑的情绪,因此被困在“当下”而无法回溯。 “需要休息……” 李好问告诉自己。 他阖上双眼,思维已开始不受控制地乱走,仿佛幻梦,又仿佛在思考。 “阿娘,你说,阿兄真的能回到过去,看到当时发生的真相吗?” 北堂一角,十五娘既好奇又有点担忧地问母亲。 崔真伸手轻抚女儿的头发,微笑着道:“当然可以,但是,首先他需要相信自己可以。” * 翌日清晨,李好问带着卓来一道,前往丰乐坊诡务司。他心事重重,而卓来期待着朝食。 两人今日是从丰乐坊的西门进坊,刚好经过章家的蒸饼铺子。 “李……李司丞,”在官袍外面又罩了一层围裙的章平一见到李好问便慌了,连忙跑出来,惶恐地道,“难……难道我又迟到了?” 李好问顿时笑了起来:“章主事莫要紧张,是我今日早到了。” 章平闻言,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赞道:“李司丞真是勤勉。”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将李好问往铺子里迎,道:“今儿除了蒸饼,还有现煮的馎饦,汤汤水水的,以往都不好带到司里去,今日正好,司丞来了。卓小哥也来!” 馎饦类似猫耳朵片儿汤,章家的馎饦是现场煮好之后捞出,浇上羊汤、撒上葱花和胡椒,香气扑鼻。 李好问觉得难以拒绝,便带卓来一起在章家蒸饼铺外捡了一张空桌子坐下。卓来坐在他对面。 馎饦还没送上来,卓来已经直了眼,望着李好问身后。 “是张嫂……”少年小声说。 李好问闻言忙回头,果然见到了张嫂,只是她的装束打扮颇为怪异,穿了一身颜色颇为鲜艳的干净衣裙,头上梳着两个鬏鬏——和十五娘的发式非常类似,也就是说,是少女的装饰。 章家的几位小娘子也在铺子里帮父母做活。她们见到张嫂出来,纷纷向这位寄住在章家的苦命女性打招呼。 “云娘早!” “云娘也起了呀!” 李好问忽然想起,好像听张武提过的,张嫂的闺字是一个“云”字。这两个字在长安县和诡务司那些冷冰冰的公文里从未出现过。 “咦,云娘,你是不是想吃馎饦?” 章家一位小娘子见到张嫂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只管盯着用来下馎饦的汤锅,便笑道:“你稍等啊,等忙完了这两位客人,我也给你下一碗。” 李好问:看起来,章家的女眷们待张嫂真好,当初诡务司出了那么严重的事,章家也没把她当外人。 谁知张嫂却撸袖子,道:“阿姐,我……我也会做馎饦,我……我来……” 章家几个小娘子相互看了看,其中一人果断笑道:“好啊!” 李好问转过脸,瞥了一眼卓来。 卓来非常知趣地转过脸,什么话都不说,仿佛根本没看见过张嫂。 若是旁人知道张嫂在蒸饼铺帮工,恐怕会心生惧意不敢来用餐。但现在,张嫂穿戴打扮得像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只要他俩不声张,旁人未必会知道。 张嫂挽起衣袖,章家小娘子帮她用细绳束好,又让她用清水濯手,然后再引到案前。 张嫂一见案前的面团,就驾轻就熟地上手开始擀面揉面,不一会儿,面团便揉成了长长的一条,而后由张嫂揪成二寸长的一段一段,随后用手指将其挼成薄薄的一片一片,扔进沸腾的开水锅中。 李好问舒心地转过身:新鲜出锅的馎饦马上就要上桌啦! 就听身后张嫂怯生生地说:“章家阿姐,我给你帮忙,你可愿给我阿父与阿兄一人一碗馎饦?” 李好问一呆,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张嫂口中的阿父,其实是她的丈夫张武,而她的阿兄,则是她那个痴傻的儿子。 如今张嫂只有大约八九岁女童的心智,和完全错乱的记忆。 章家小娘子们也呆了一阵,其中一人感慨道:“云娘真是贤惠……啊不是,是孝顺,事事先想着家里的……父兄。” 张嫂笑着摇头:“阿姐莫要再夸云娘了,云娘打小就是这样,侍奉阿父阿母,照料幼弟……” 说到这里,她脸现迷茫与痛苦之色,似乎想起了什么和现有她认知相冲突的事情,连手上搓揉面皮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刚才说话的章家小娘子赶紧打岔:“云娘莫要想那许多,做完这几碗馎饦,便给你阿父阿兄端去便是。” 张嫂闻言便不再想了,而是专心于手上的活计,将面皮揪成薄得几乎透明的面片。 这时章平端着两碗馎饦和一碟蒸饼,向李好问这边过来。他将吃食放在李、卓两人面前桌上,自己打横坐下,感慨道:“李司丞,你这位旧日高邻,可算是帮了我家不少忙。” 说到这里,章平伸出自己那一双胖胖的小短手,看了看,道:“云娘的厨艺比我好得太多,几个闺女都已经开始嫌弃我,早上不想要我帮忙了。” 李好问闻言笑出了声,道:“那正好。反正章主事这双手更擅长为诡务司撰写报告,如此一来,每天便都可以早点上衙了。” 章平听见上司这么说,也忍不住老脸一红,顾左右而言他,道:“张家一家三口如今在我家住得很好,司丞不必担心。” 这时李好问刚好看见张武和那张家傻儿子从章家铺子旁一扇门板后齐齐探出头来。爷俩看见张嫂,都露出笑脸,随即听张嫂管他们叫做“阿父”“阿兄”。 张家小儿混沌不知,但张武却是心里明白的。他冲妻子强装笑颜,却悄悄低头,将眼角的泪水拭去。 这一幕,李好问等人都看在眼里,无不暗自唏嘘。 章平道:“眼下是暂时安定了。可将来,又会如何呢?” 卓来闻言便抓耳挠腮地道:“若我是张武哥,我可不希望嫂子记起那么多伤人的往事;可是,如果一直这么着……也不是办法啊!” 李好问也只能叹息一声,说:“卓来,我们平时能多帮帮张家就多帮一点吧!” 他还记得张嫂也是遭受了自己的“池鱼之殃”。那次利用“踏影蛊”对诡务司的攻击,明显是冲着他来的。 或许,有些人不希望他能够顺利继任诡务司丞,这些人应该也不希望他顺顺利利地查出郑兴朋遇难的真相。 用过朝食,李好问与章平、卓来两人一道,踩着壁挂钟和荐福寺报时的钟点,迈入诡务司公廨。屈突宜已经到了,正在与李贺一道,讨论典籍里关于某个古老妖怪的记载。 章平惯例给他们带去了朝食,不过只有蒸饼,没有馎饦。 屈突宜到了声谢,见到李好问的表情,刚想开口询问,视线忽而越过李好问的肩膀,热情地招呼道: “裴县尉,您怎么来了?” “叶帅,你也来了呀!” 李好问藉此有了心理准备,转过身,果然见到了长安县县尉裴兴怀,还有不良帅叶小楼。 裴兴怀一副满面春风的样子,而叶小楼却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一副根本没怎么睡过的样子——他甚至没有戴幞头,而只是在头顶草草束了一个散乱的发髻。 哪怕是置身诡务司中,这位不良帅依旧是眉头深锁,始终心不在焉地思索着什么。 裴兴怀的官职并不高,因此不需要李好问亲自来招呼,但是对方既然到了诡务司中,肯定是要先来拜见李好问的。 就见裴兴怀快步上前,满脸堆笑,向李好问拱手道:“恭喜李司丞,想不到司丞小小年纪,便如此足智多谋、实力出众,再加上心思缜密,竟能破得了前任司丞身亡的奇案……小楼都与我说知啦!” 李好问狐疑:这真的是在夸我吗? 他将视线转向叶小楼,叶小楼蚕眉紧蹙,伸手挠了挠头,向李好问投来一个“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的眼神。 李好问不动声色。他与屈突宜有过默契,这种场合,可以完全交给屈突宜去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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