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叔祖担心你,叔祖是真的担心你啊!” 李好问心头遽然一惊。 从李汉这番话,他已知晓文应贤对此案的进展了解到了什么程度。此刻他也有点庆幸,昨夜从“易家”那里得到的情报——案发现场还有“第四个人”,这个消息他还未曾向任何人透露出去。 他也有点明白叔祖的意思了——如果此案的最终结果是郑兴朋自杀,可能是一个对所有人都好的结果。 但如果李好问死活不愿意,那么文应贤的意思便是,让李汉引导李好问向“时间”那一条线索查去。 那正是文应贤们想看到的结果。 但这是李汉想要极力劝阻的,要么可能会对李好问本人造成莫大的危险,要么可能会在朝野之中引起轩然大波,再一次引动各派之间的倾轧、诋毁、争斗…… 但如果不查“时间”,李好问又还能查什么呢? 不查,有违本心—— 查,却可能正中下怀。 “六郎,不要再查下去了。”李汉言辞恳切,“叔祖这么请求,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曾经有负于你的李家。” 看来李汉很清楚:家族或亲情,是无法打动李好问的。 唯一可能打动李好问的只有…… “而是为了你,为了你自己能在这世上好好地活着,带着如今这般依旧高尚的心气儿,继续好好地活着……” * 李好问回到诡务司公廨之中时,已经过了饭点。 不知为何,李好问察觉诡务司中众人的心情都很不错。 章平大声招呼:“李司丞,给您留了一份‘廊下食’,您等等,我去拿去。” 屈突宜则喜孜孜地拿了一个簿子,笑着对李好问道:“好教李司丞得知,今日又被人请走司丞的画像三幅,另外还应承下了一场镇魂法事,一次风水堪舆,售出了四包八十枚安神丸……” 提起诡务司对外售卖“安神丸”这件事,李好问听了也忍不住想笑。 丸药倒是不假,确有极佳的安神助眠效果,但是屈突宜却大搞捆绑销售,将这安神丸与李好问那“镇宅”画像一起向“客户”们推销。 如此一来,购买李好问画像的主顾一边服用药理作用极佳的安神丸睡个好觉,一面观看心理效果极佳的“诡务司丞镇宅图”,两者相得益彰,效果自然出奇得好。 然而此刻屈突宜抱着簿子凑近李好问,却见他略有些魂不守舍。 “屈突主簿,真相……有多重要?” 李好问忽然开口询问。 他想知道,真相对于每一个人,对于死者和生者……究竟意味着什么? 屈突宜眨了眨眼睛,伸手拈了拈颏下的山羊胡子,忽然道:“真相……大概就跟叫对敝人姓氏那么重要?” 第 52 章 李好问在诡务司匆匆吃过章平递来的“廊下食”, 经这位主事提醒,才记起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 此时的中秋, 还算不得是一年之中最为重要的传统节气。吃月饼的风俗还未形成,但长安百姓已然开发出家中老少聚在一起吃团圆宴的习惯。如果晚间天气良好, 自然还会有赏月、拜月等户外活动。 李好问见章平一脸恳求, 便点头应允:“章主事将手头的事务处理完便早些回去吧!”他想着章家人口多,到了晚间办团圆宴, 肯定事务繁杂,不如放他早点回去。 屈突宜却笑道:“这么早放老章回去作甚?” 这位诡务司主簿伸手指指天空:“眼下已是阴云四合,到了晚间,下起雨来也说不定,估计没有月色可赏。章主事,我看不如这样, 我去给府上带个话,就说今日轮到你守夜, 要在司中值守, 不回去, 如何?” 章平一张脸涨得通红,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屈突宜是在开玩笑。 李好问原本郁闷至极的心境也因为屈突宜打岔而稍稍恢复了一点,看着章平哭笑不得的模样忍不住也莞尔。 他转头问屈突宜:“屈突主簿,今晚有什么安排吗?” 屈突宜将双手一摊:“司丞是在问下官吗?下官在京中是孤家寡人一个, 因此晚间别无他事。司丞若是要下官值夜, 下官可不会像老章那样左推右推。” 章平脸上的红晕还未散去,此刻又红了一点。 但屈突宜在诡务司内向来就是这样一张滔滔利口, 怼死人不偿命的,众人都不以为意。 李好问听闻, 顺嘴便道:“既然如此,不如屈突主簿到我家来。我家只有我和卓来……” 他说到这里方才觉得不妥:不能这么说。 他家里还有妈妈和妹妹。 只不过这两位反正也不会出来见外客,而且应该也不会介意他将同僚请到自家作客。 在一旁听着的卓来顿时一蹦三尺高,笑着道:“好也,人多些热闹些。” 李好问想了想,又问:“李博士也愿一起来吗?还有王叔。” 卓来便自告奋勇,跑去相邀。然而李贺说他在平康坊有约,要参加宴请并且要当场表演作诗,现在正在紧张着。众人都不大信,但也无法反驳。 而老王头则说总要留一个在司里看门。 如此一来,晚间便是李好问邀请屈突宜作客,卓来作陪;至于妈妈和妹妹那里,李好问还想着要等送归屈突宜之后,再去北堂坐一会儿,陪陪自家亲人。 于是,午后这段时光便过得十分愉快,众人为了能早些下衙,都尽力将手上的司务处理掉。 唯独卓来有空闲,便出门去买了几张胡饼,现切了些羊肉、风鸡、腌鱼之类,买了一坛新出的绿蚁酒,还准备了一些专门用来下酒的酱黄豆。 然而,到了下衙的时候,天空中浓云密布,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众人对晚间赏月拜月的期待就彻底都落了空。 唯独屈突宜兴高采烈,道:“今晚李司丞请我吃酒,有这天大的脸面,赏不赏月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好问、屈突宜与卓来三人在诡务司中等了片刻,见雨势稍歇,便联袂来回敦义坊。 从诡务司出门的时候,屈突宜手中提了一个袋子,袋子上用金色和黑色混杂的绳索束紧。 “第一次上门作客,总不能完全空手。”屈突宜笑道。 对卓来而言,屈突宜上门作客这事令这少年格外高兴——因为自从李好问一人当家做主以来,这个家就还没有招待过外人。卓来大管家还从未有机会操办过请客吃饭的事。 待到敦义坊李宅之中,卓来便忙里忙外,在正堂中张罗起桌椅,有将采买来的酒食一一安放。 而李好问则找了个机会溜到北堂去,向妈妈和妹妹打了个招呼,说他冒昧邀请了一位同僚上门过中秋,暂时没工夫陪伴妈妈和妹妹,稍后便来向她们赔罪。 十五娘便嘟着小嘴,做出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而崔真则善解人意地回应:“好问好好招待你的同僚,不必理会十五娘。她若是好奇,自会偷偷溜到前面去瞧人家的。” 李好问:这样啊…… 他向母亲和妹妹致歉之后,便退出北堂,来到自家中庭。 这时天已全黑,淅淅沥沥的小雨总算是止歇了,但是天空中浓云密布,完全没有晚凉天净月华开的意思。 李好问心想:是不是整个长安城现在都已失了今晚赏月的好兴致? 不过,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一轮皎洁无暇的满月,也确实不是想有就有的。若是强求事事如愿,恐怕对自己也是一种莫大的精神内耗。 不如工作是工作,休闲是休闲,在工作之外,彻底放松心情饮饮酒。 卓来竟像模像样地取出一枚红泥小火炉,将打来的绿蚁酒注入专门用来温酒的容器。火炉下两片红通通的木炭无声地燃烧着,炉中用来温酒的水便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隔水温着的绿蚁酒酒香便无遮无拦地溢出,弥漫于李家正厅之中。 卓来对这种颜色有些发绿,气味又十分香甜的成人饮料十分好奇,然而他在李家一向没有机会尝试,是以今天借机会对李好问求了又求,终于征得李好问的同意,能够尝尝味道。 这高鼻深目的少年将盛着酒的瓷碗托到口边,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口,砸吧砸吧嘴:“甜甜的,好喝!” 李好问知道唐人的酒水都不能算是高度酒,只要加以节制,小酌一些对身体是没什么影响的,便微微点头,允许卓来喝上这么一小碗。 而屈突宜则面色狡黠,只看着卓来饮酒,但是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就见卓来的小脸一点一点地涨红,连耳朵和脖子都涨红了。 李好问省起这少年乃是空腹饮酒,不是个事儿,连忙招呼卓来赶紧吃两块胡饼,挟一小碟羊肉垫一垫。谁知卓来坐在桌前,突然冲着李好问噗嗤一笑,道:“六郎君,这酒好好喝。” 说毕,少年便向后一躺,直接躺在李家宽敞的坐榻上,不说不动,就这么昏睡过去。 李好问一惊,赶紧上前检查,确认这少年呼吸心跳都很正常,才放下心,晓得这孩子只是一时喝得太多太快,醉过去了。 “好小子,还真会挑好酒!” 屈突宜坐在李好问对面,悠然自得地托起面前的陶碗,轻轻摇头叹息着,随即小口小口地啜饮陶碗中的酒浆。 李好问看着好奇,便也自己尝了一口—— 什么嘛,唐代的“美酒”,难道就只是味道甜甜的水? 然而这带着醪糟香气的甜浆落入口中之后,回味的时候便带上了些很有冲劲儿的微苦。待到李好问省起,他已经觉得面上微微发热,一股暖意从胃袋中涌向四肢百骸,令他也不禁感叹道:“好酒!” 屈突宜顿时抬眼,笑道:“原来李司丞也是个识酒的人。” 两人这般你一杯,我一盏地饮着,不知不觉,红泥小火炉中温着的水酒被饮去了大半。 李好问有了几分酒意,终于问出了他一直好奇,但是一直没好意思开口的问题—— “屈突主簿,您多大年纪了?” 屈突宜顿时伸手捂脸,哀声道:“李司丞啊,下官的年纪比你的两倍还大,您实在不必如此埋汰我的……” 这和李好问的猜测一致:他猜屈突宜是四十岁出头的年纪,算来原身父亲李如果还在世,现下和屈突宜的年纪差不多。 他连忙摆手,道:“我哪敢埋汰主簿,而是觉得主簿风采不凡,实在是好奇,屈突主簿看起来究竟比真实年纪小多少呀?十岁还是二十岁……” 屈突宜当即爽朗大笑,扬脖豪饮了一杯,然后将手中酒盏轻轻掷在面前几案上,道:“我却不敢这般‘夸赞’司丞。我只能说,司丞自任职以来,种种老成练达的表现,谁能想到你竟是个还未及冠的年轻小伙?行起事来比真实年纪年长了多少,十岁还是二十岁?就算是郑司丞当年刚刚接手诡务司时,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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