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的时候,崔真虽用的是疑问语气,但是她满面都是光彩,似乎整个人都在说:这竟是我儿能做到的, 我儿真是太厉害了。 李好问却面带惭愧,低下头, 道:“儿子并不知道……这, 是不是真的。 “毕竟……案子太过匪夷所思。 “原本闹得沸沸扬扬的一桩‘屏风杀人案’, 最后发现竟然是自杀案。说起来, 世间又有几个人能相信?” 崔真想了想却道:“若是真相本就如此,世人相不相信,又有什么关系呢?” “话是如此说, ”李好问的音量转低, 没什么自信地说,“但儿子……儿子自己也不大相信。” “为什么?” “今日在诡务司内, 叶帅反复模拟演示,都证实了一点, 郑司丞是先颈中中刀,而后再跌下坐榻,向那屏风爬去的。 “从郑司丞弥留的情况来看,他对那幅屏风极其留恋,似乎对屏风上的人爱到了骨子里…… “他那样执着于自己喜爱之物,为什么还要自杀呢?” 崔真听了李好问的分析,也低下头去,沉思不语。 “而长安县经办此案的叶帅也说,他觉得此事不对,有一个大大的疑点。” “什么疑点?” “时辰。郑司丞遇害的时辰。” “我儿说来听听?” “按照叶帅所说,他在我拖出的‘历史影像’里看到了一点细节:郑司丞遇害时,日光是从东面照进屋内的,因此极清晰地照在了郑司丞脸上。 “可是……儿子自己也曾经看到过郑司丞遇害时的情形,日光却是自西向东照耀,照在屋内放置在东北面的屏风上的……” 那是李好问还未担任诡务司司丞时,跟着屈突宜去长安县公廨考察郑兴朋一案。他当时在那座复原郑兴朋遇难现场的廨舍里,借助逼真的现场环境,定位到了郑兴朋遗体被发现的那一刻,也看到了那幅被殷红鲜血溅染的屏风,对此印象极为深刻。 崔真仔细地又问几句,最后缓缓地开口问:“好问,你相信自己吗?” “你相信自己当时奋力一拖,拖拽出的,真是‘历史’吗?” 李好问张着口,愣坐在原地。 按照林大学士留下的笔记,和他自身对于能力的预感,李好问当然可以确定:那就是真实发生的历史,毕竟他的能力就是与时间相关的。 可问题是,目前他还缺乏自信,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掌握了那样诡奇“不科学”的能力。而这一次探案过程中发现的前后矛盾,更加剧了他的这种不自信。 “阿娘听你说起,你今日在诡务司公廨中,拖出的是郑司丞挥刀自尽时的景象,那时是在上午。” 李好问听母亲这般总结,忙补充一句:“是的,只不过郑司丞挥的应是冰刃,以水化冰,令其形成锋锐的利刃。” 崔真的要点却不在此处:“而你刚才说,前日里在长安县廨舍内看到的,是不良帅叶小楼发现郑司丞遗体的时候,那时却是在下午。” 李好问颔首:“对……” 他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这么说来,这两个时间点并不相同,因此,不能说是完全直接对立的。 但……这又怎么可能? 如果郑兴朋人在上午自尽,尸骸下午才被发现,那他伤口处的血液早就该凝固,飞溅在屏风上的血珠不可能还顺着屏风缓缓流落。 可这确实如母亲所言,这是两个不同的时间点,如果有人能在时间上做起手脚,将原本应该很短的时间间隔拉长…… “好问,能够发现旁人未能察觉的线索,是一件好事,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崔真那对形状美丽的杏眼认真地看着李好问,眼神越发地温柔:“就算这线索到最后被证实是假的,是误导,你也不应该放弃,更不应该因此而怀疑自己。 “须知多一分线索,便多一分破案的指望!” 李好问猛地惊醒,点着头道:“阿娘说得对,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在没有找到任何实证之前,我们不能将假设就当做是结论,但也不能就此全盘否定假设……否定我自己!” 他手捧那枚由诡务司司丞掌管的法螺,冲着螺口,一边思索,一边总结: “目前我们发现了此案有两个时间点——一是郑司丞自戕的时间点,看情形是上午;二是他的遗体被发现的时间点,是未时三刻前后。 “如果这两个时间点都是真实的,那么我们就必须寻找是否有可能,将这本该很短的时间间隔拉长。拥有这等能力的人或者法器,便必定是破案的关键……” 李好问对着法螺说话,他的声音落入螺口内,便随着螺纹旋转,慢慢落至那枚法螺尖而细的另一端,成为淡金色的文字,飘落在李好问预先准备的纸张上。 “能将极短的时间间隔拉长至几个时辰的人……” 说到这里,李好问又怔了怔,不知能不能冲着法螺来一句“这句先别记”。但最终他还是又补充了一句,“……与我拥有同样类型的能力。可能是有机会读到林大学士笔记的人,也可能是……与天竺传来的佛教有关的人。” ……罗景。 李好问心想:就算是他不来主动找自己,自己也是要去找他的。 正说到这里,崔真忽然从榻上起身,冲窗外看了看,道:“十五娘恁地贪玩,到这时候都不肯回屋安寝。好问,你先在这里歇息,阿娘出去寻一寻十五娘。” “好!”李好问对这两位的安危并不太过挂心,毕竟是自己“精分”,想象出来的人物。 但习惯如此,他还是多补了一句:“阿娘小心,找到妹妹之后也早些安置。” 崔真眼含慈爱,深深看了儿子一眼,便出去了。 李好问一边手捧法螺,记下他对此案的分析,一边以手触碰纸张“阅读”,检查自己记下的内容有没有什么错漏。 渐渐地,困倦袭上心头,李好问上下眼皮打架打着打着,终于渐渐合拢。他一手托着脸颊,侧卧在榻上,打算稍歇一下。 就在这时,门上笃笃两声,卓来的声音在外响起:“六郎君,有访客。” “快请!” 虽然李好问心里嘀咕着“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有访客”,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很周到地像是个主人一般,从榻上坐起,穿上鞋子,起身迎客。 来人是个面相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拱手对李好问道:“李司丞,敝主人是贵府的紧邻,姓易。久闻郎君在此居住,但一直没有前来拜会。最近听闻李司丞新任诡务司司丞,并且成为此宅真正的主人。敝主人特命我前来,请司丞恕我等一向怠慢之罪。” 说着,就冲李好问拜了下去。 李好问连忙拱手回礼:“好说,客气了。” 那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又道:“敝主人本欲亲自前来,然而年纪老迈,腿脚不便,然而又实在是想见李司丞一面。因此命敝人前来相请,司丞可否移步,前往我等宅中,见见敝主人呢?” 李好问心中隐隐约约有些疑惑:他何时有一个姓“易”的邻居? 但自己毕竟是穿越者,穿来的时间也不算长,对敦义坊中的邻里们并不熟识。眼下见到这位管家言辞恳切,殷殷相请,于是便点头答应下来,随那管家一道出门。 出的却也不是李家正对十字街的大门,而是北堂旁侧后院的一道侧门。 李好问几乎急不得自家曾经有这样一扇门了,疑惑地问那管家:“你家真是我家紧邻?” 管家回身道:“是的。司丞难道不记得了,李宅面对十字街,紧靠着郑家,而郑李两家背后,就是我们易家。” 李好问迷迷糊糊地依稀觉得有这么个印象,便点头答应了一声,继续跟着那管家向前行去。 穿过侧门,竟是一道极其敞阔的院子。院内传来丝竹之声,那管家喜孜孜地回头道:“敝主人今日请了梨园子弟到此演习歌舞,还特为李司丞编排了一支歌舞,请司丞欣赏。” 李好问再度颔首,连声道:“府上真是太客气了。” 他也没想到,到邻人家里作客,竟然能享受这种超规格的待遇。 唐人口中所称的“梨园子弟”,源自玄宗时在长安大明宫中所设之梨园。这位文艺皇帝当年甄选了多名乐部伎子弟,教于梨园。虽然后来“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舞”,梨园人才因为战乱而星散。但“梨园子弟”这个称号从此传下,用来称呼那些技艺精湛的乐工与伶人。 李好问还知道,如今的梨园子弟如今不仅能歌舞,更在歌舞中融入了叙事,颇有些后世戏曲的意蕴。然而这些梨园子弟人数不多,身价不菲,要请至家宅之中表演一整出歌舞,至少是两三个金珠的价值。 他随管家模样的男子迈入宅院,见这宅邸占地广阔,进深极深,屋舍连绵,一时竟看不出有多大。 十多名侍女整整齐齐地立在阶前,她们一概穿着土黄色的粗布衣裙,披着褐色的披帛或是半臂,恭恭敬敬地向李好问行礼:“见过李司丞。” 这一声响起,远处屋舍深处的丝竹声便也停了。其中一名侍女盈盈上前,向李好问行礼,道:“李司丞,老夫人有请!” 李好问倒是没想到易家直接把人请进内院里去,狐疑地看了一眼带他过来的管家。 管家连忙对李好问解释:“敝府小郎君小娘子俱已移居在外,府中唯有老夫人,带同一众侍婢,另有家丁护院若干。今日正是老夫人相请。她老人家年纪与司丞差了不少岁,倒是不怕那些繁文缛节的。” “原来如此!”李好问看看四周,果然看见院墙下有不少身体健壮的家丁,一个个都正挺胸凸肚地站着,他心里忍不住感叹:这易家排场颇大,而自己在敦义坊里竟然从未听过,真是奇哉怪也。 当下他随着引路的侍女入内,穿过数进院落,终于来到一座露天搭建的舞台跟前。 这舞台虽是露天搭建,但声势较之当日倚云楼的舞台也不遑多让。舞台前坐了好几名乐师,个个似模似样地抱着乐器。舞台上则陈设着坐榻、屏风等物,另有几名舞者僵立在舞台正中一动不动,似乎表演到一半被喊了“停”,然后就一直保持着当时的姿态直到现在。 李好问由那名侍女引领着上前与主人打招呼:“易老太太真是太客气了,原本该是晚辈前来拜见才对。” 恰如管家所言,易家的这位“主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鹤发鸡皮,正坐在一张巨大的罗汉床上,背后靠着好几个锦墩,另有几名侍女扶持着,似乎只有这么着,她才能勉强坐稳。 她的坐姿与唐人见客时不同,既不是跪坐,也非坐在胡椅或者墩凳上将双腿垂下。她坐着时双腿向前伸,腿上盖着一床厚厚的锦被,被角一直拉至她腰部以上。这样一来,便显得她的肚子格外大,腿尤其胖,盖上被子之后还高高隆起,有时被子表面还会颤动一二,就像是里面掩藏了一座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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