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好问这时猛然想起了一个人,连顿时面露惊喜,忙拜倒,直接向座上的人行了大礼,道:“好问见过叔祖。” 他见这位老者是文应贤的座上宾,又听这位说前些年离京,立时便想起:他有这样一位叔祖父,名叫李汉,字南纪,才华出众,早年曾师从韩愈,并且做了韩愈的女婿,进士及第,官至左拾遗,是一位相当正直的官员,即便面对天子,也能犯言直谏。 然而这位才高而正直的官员,却因为卷入牛李党争,受到排挤,在武宗时出为汾州刺史,又随即被贬为汾州司马,后来又降至绛州长史。武宗曾经下诏有司,命二十年内不得再用此人。 然而待到武宗暴卒,当今天子即位,重新启用牛僧孺李宗闵一派的旧人,李汉便被召回,官拜宗正少卿。 李好问冲这位叔祖行礼时满心感激——当初写荐书保举他继任诡务司司丞的四位德高望重的官员之中,就有这位李汉。 虽然李好问不清楚当时屈突宜是怎么运作的,但是这位李汉在荐书末尾的署名,确确实实帮到了李好问,帮助他保住了敦义坊的房子。 “六郎啊!”李汉颤巍巍地开口。这位老人算来年纪不过五十五岁,但已显出龙钟老态。看来当年因党争而起的贬谪生涯,严重影响到了他的身体和精神健康,即便被如今天子召回续用,也再无法唤回当初他那股心气了。 “当日叔祖听说你父代兄出征的义举,便觉你有这般秉正无私的亲长教养,必定行事端方正直,义不屈节。加之又是诡务司亲荐,叔祖只觉你这样的子侄辈,或许真能为我大唐驱魔荡妖……” 李汉说了不少李好问的好话。 李好问当然装乖,喏喏地听着。 但他心中生疑:一是觉得文太史着实没这个必要,将自家长辈请来,这般当着面一顿好夸……这种级别的夸奖,多半意味着后头还会跟着一个“但是”。 二是秘书省得到消息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长安县裴县尉得知这个消息不奇怪,他本就是和叶小楼一起的。叶小楼昨天魔怔了似地在长安县内“角色扮演”,裴兴怀不可能不知道。 但是秘书省这些从不过问诡务司事务的“长官们”却也这么快得到消息,甚至马上请来了当初举荐自己的李汉叔祖…… 这只能说明,秘书省其实一直暗中关注着郑兴朋一案的任何进展,而且……叶小楼昨日初步得出的“自尽”结论,正是秘书省希望见到的。 李好问心生警惕,便听李汉开口道:“但是——” 果然! “六郎到底是年轻,初入官场,便是担任诡务司丞这样的要职。叔祖从不怀疑你的秉正天性,那是传承自你父的贤良品格……然而官场之上诸多不能诉诸文字的规矩,你却需虚心向各位上官及同僚好生讨教,切不可刚愎自用,独行独断……你还未到可以这么做的时候。” 李好问听着李汉说话,觉得一张图卷正在自己面前徐徐展开,而图卷上所绘的内容却一直藏在图卷的末端,直到此刻,都还未真正现于眼前。 他轻轻咬住下唇,点头应道:“叔祖所说的,好问谨记。”同时在心里犯嘀咕,只要座上这两位不干预诡务司查郑兴朋一案,怎么都行。 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听文应贤温和地开口道:“诡务司上一任司丞郑兴朋离奇身亡的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了吧?” 文应贤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肤色白净,脸庞圆圆,看起来颇为富态,神态也极为和蔼,唯有眼珠转动之际,才会显露几分与面目不符的精明与狡狯。 他不曾穿着官袍,而是穿了一身道袍,也没戴幞头,头顶束着一个道髻——装束是一派仙风道骨,只可惜身材矮胖,与世人印象中那些餐风饮露的仙人毫不沾边。 这位以这般年纪,便已成为三品大员,进的又是秘书省这样的养老衙门……李好问从前就暗暗揣测,这文应贤没准就是叶小楼最讨厌的那一类人——世家大族出身,人脉发达,在官场如鱼得水…… 当然李好问自己也是个受家族荫庇,由多名朝中重臣举荐,才得以担任诡务司司丞的“世家子弟”,大哥不好说二哥。 这文应贤发话,还未等李好问开口回答,与他同来的钦天监监正阮霍已经插嘴道:“确实如此!” “听闻昨日长安县那名桀骜不驯的不良帅叶小楼便拜服于李司丞的神乎其技之下。李司丞推断出先郑司丞乃是自尽,而叶小楼一一验证,竟严丝合缝,没有一处对不上的地方……” 李好问心里顿时只想骂娘。 这是什么睁着眼睛说瞎话呀! 郑兴朋一案,他也并不认为自己有了多大的突破,发现郑兴朋有可能是自戕这一点,只是为他带来了更多不可解的疑问而已。 而阮霍口口声声地用李好问自己的发现来堵他的嘴,是算准了他虚荣心强,不愿自己否定自己,不肯自打耳光吗? “文太史……” 李好问一挺双眉,拱手便要说话。 却见叔祖李汉正紧紧地盯着自己,眼神忧急,布满皱纹的额头上竟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李好问怔了片刻,想起刚才李汉劝自己的话,一口气忍住了,到嘴边的话也暂时收在那里。 文应贤听见李好问开口,便也反问李好问:“既是如此,那么郑氏一案,诡务司很快就可以结案了吧!” 李好问心里似有一道电光闪过——原来如此,原来“他们”是想要他以“自杀”这个结论,结掉郑兴朋这桩案件。 这怎么行? 李好问双眉一扬,但见到李汉的脸色,又勉强忍住了激动,尽量平静地道:“如今还有些疑点尚存,比如,先郑司丞为何会起意自戕……若是不能解答这些疑点,案件便不能算结了。” 文应贤表面上并没有要逼迫李好问的意思,闻言只是沉思,旁边阮霍点着头道:“确实……不过,诡务司司丞的职位并不好当,历任司丞都倍感压力,先郑司丞承受不住这等压力,恐怕也是有的。” “不过这样,总比抛弃原配,恋上了屏风上的美人,最后死于屏风美人之手,听起来要好得多。”文应贤伸手轻抚唇上的髭须,悠然地道。 这意思是——如果郑兴朋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而不幸自尽的,说起来比什么婚外恋啊屏风美人之类要好听得多了,不仅成全郑兴朋身后令名,也能令诡务司在百姓口中更加体面。 李好问坚持:“待敝司将余下几个疑点一一查证完毕,便自然是结案的时候。” 文应贤放下手中托着的一枚小瓷杯,用不悦的眼光看了一眼身边坐着的李汉,似乎在说:看看你家教出好子弟。 李汉伸衣袖去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但文应贤却一转脸便恢复了原先的和蔼笑容,转头对李好问道:“那自然是应该的,诡务司结案,单是整理案牍文字,也是需要些时日的。李司丞倒也不必如此着急。” 他说着,缓缓站起身,对李好问身边的阮霍道:“阮监正,你昨日说吴飞白为本官起了一卦,卦象极为精妙,是吗?” 阮霍听得一愣,马上点头:“正是,吴博士此刻正在钦天监内恭候太史。太史请随下官来。” 文应贤脚下不停,头也不回地道:“南纪,你与你家侄孙多日未见,不如你们就在我这儿说说话。李六郎,你替我照顾你家叔祖。” 说着,文应贤与阮霍离开秘书省太史的官廨,反倒将李好问和李汉留在了屋里。 一室寂静。 李汉垂眸良久,终于叹息了一声,向李好问招手:“六郎,过来扶一下叔祖。” 李好问哪里会不明白文应贤此刻离开是什么用意,要是以他穿越前的性情脾气,绝对不会将文应贤和李汉的话放在心上,而是会掉头就走。 但是李汉是族中唯一曾经帮助他一家的长辈,又是这般年纪了,李好问总不能将自家叔祖抛诸身后,就这么离开。 于是,李好问恭顺地来到李汉面前,伸手去扶。 出乎他的意料,李汉的身体似乎很轻,即使是扶住李好问的手,也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 “六郎,当初为你写这份荐书的时候,叔祖就已在为你担心。当时空出的正七品职位只有诡务司的司丞。叔祖着实怕你赴了前面几位司丞的后尘…… “但若不让你去,叔祖也没法儿在族里为你保全。” 李汉是真的在担忧,他勉力睁大混浊的老眼,似乎想要将这个不常见到的侄孙模样看清。 “放心吧,叔祖。继任诡务司的职务是好问自己的决定,而且既然已经继任了,好问就不再想那么多,只管把手上的事一一做好。”李好问也是话中有话。 “六郎,” 就听李汉一声恳求:“先郑司丞的案子,不要再刨根究底了,你按照现有的发现,能以自尽结案,这是对所有人都好的结果。” 听到这里,李好问感觉那幅漫长的画卷终于完全展开,画卷末尾的内容异常丑陋。 李好问用最为温和恭顺的口吻对李汉说:“叔祖真的这么认为吗?” 李汉盯着李好问不说话,额头上的汗珠又下来了。 “好问想,当年阿父肯替兄从军,宁可将性命抛在战场上,也不愿辜负了对伯父的承诺,无非就是为了无愧于心。” “叔祖,如果不能找到郑司丞死亡的真相,好问是无法做到无愧于心的。” 李汉将李好问看了片刻,眼中突然沁出泪水。他颤巍巍地伸出衣袖去擦拭。 “六郎……你的确是我们李家的孩子,是太祖李虎的后人……” “叔祖当年……也像你这样,可后来,竟是四处碰壁,碰得灰头土脸,蹉跎余生。” 李好问听李汉语气里满含痛楚,忍不住心生怜悯,知道这位老人在过去的政治生涯里耗费了太多心力,消磨了所有志气,才有了如今这般垂垂暮年,毫无生机的模样。 “六郎,听叔祖的话……” 李好问却做不到这一点,只能委婉回答:“好问还是觉得应该找到真相,才能给包括我自己在内的所有人,一个交代。” 李汉抬起昏花老眼,颤声问:“真相是什么,又那般重要吗?” 李好问忍不住就想开口反问:难道不重要吗? 难道要让枉死的人难以瞑目,让潜藏的危险继续存在,让凶徒逍遥法外? 这个回答本来已道了李好问嘴边,可是一见到李汉那万般求恳的凄凉眼神,他还是叹了一口气,把没说出来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他低头想了想,道:“叔祖,好问先送您回家再说。” 李汉却一把攥紧了李好问的胳膊,压低声音道:“在你过来之前,文太史曾经有言道,若是你始终觉得自尽之说无法服众,不妨劝说你,将查案的重点慢慢转至有关时间的疑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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