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屈突宜将人尽数迎进诡务司的偏厅,一一请坐,再问起裴兴怀为何今日前来诡务司道贺。 裴兴怀饶有兴致地扬起眉毛:“小楼说贵司可以结案了呀?贵司昔日司丞,难道不是自尽身亡的吗?” 众人都看向叶小楼。 叶小楼抓了抓头皮,小声小声地问:“李司丞……拖出的那‘历史影像’……会不会出错?” 裴兴怀当即斥道:“小楼这真是当面胡说八道。” 他转脸赔笑:“李司丞,小楼这人不懂事,您千万莫要见怪。” “小楼,”裴兴怀转而板脸教训自己的下属,“当年郑司丞也是凭借这种方法,破了不少奇案,你都是亲眼见过的。” 李好问闻言心想:果然…… “如今郑司丞后继有人,你应该觉得高兴才对!怎么能动辄质疑,说李司丞弄错了呢?” 裴县尉教训得大义凛然,但李好问似乎从其语气中,听出了一点嘲弄。 屈突宜闻言却温和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林大学士当年不就说过:真理越辩越明吗?叶帅有任何疑点,都可以拿出来,我等共同参详,共同参详。” 叶小楼被屈突宜鼓励了,抬头看了一眼李好问,见他没有抗拒的神色,道:“下官昨晚想了一夜,疑点之一是郑司丞自戕的方法,我们从李司丞拖出的‘历史影像’里看,似乎是‘化水为冰’,以冰刃割破了自己的要害……” “那么下官就像要问问各位了解郑司丞的,郑司丞有这么一手‘化水为冰’的本事吗?” “会的。” 屈突宜正襟危坐,端正答道。 “敝司郑司丞,只要当面见过他人使用这种特异,之后都能自己同样使出,所区别只在维持时间的长短罢了……” 李好问在旁边听着,心中倏忽一动:这不就是时光术中的“为我所用”? “……而郑司丞确实曾经料理过一件案子,这在敝司卷宗中就有记载。在这件案子里,两名术士比拼,一人能制九天炽焰,一人能制九幽玄冰,并为谁的能力更强而争执不下。最后发现这两位只是以其浅薄的法术,冠上各种花哨的名头,博人眼球罢了。 “但经此一事,郑司丞能够化水为冰,使之成为利器,并非不可能。” “另一件则是关于案发时间。”叶小楼忙又提出第二个问题,“根据李司丞拖出的历史影像推论,该案案发有两个截然不同的时间,一是白天,上午,日光从东南方向照入室内,正好照在当时坐在花厅内坐榻上的郑司丞脸上身上;二是张吴氏发现遗体,而下官乘坐巨筝赶到的时间,那是午后未时三刻。” 屈突宜还是那副有理有节的样子,温言道:“话虽如此,可是这世间也并不是绝对没人能够操纵时间。就例如佛家,不少僧侣对时间的研究非常透彻,能够将案发时间提前或者延迟,这些都并非不可能……” 李好问的思绪顿时不受控制地向远处奔驰——佛家?他想到了林嫱笔记中的义净大师,也想到了疑似天龙八部中紧那罗部的罗景…… 正想着,裴兴怀双手一拍,对叶小楼道:“小楼,你看,这不都了了,没什么不可能的。郑司丞案的根由就是自杀……” 李好问闻言大惊:“裴县尉,我等可还没有做出这等结论!” 裴兴怀面露理解,摇摇手道:“我懂……下官明白,这个消息不便现在就放出去,毕竟以前那些小报多次在民间渲染了,说是奇案的。” 李好问:“在所有的疑点都被澄清之前,诡务司是不可能下这种结论的。” 就算郑兴朋真的是自尽,也必须找到他自尽的原因……不是仅凭一副“历史影像”就能下结论的。 裴兴怀却还自以为是地在点头,不断地道:“明白,明白……表面文章一定要做足嘛!” 李好问:…… 这时卓来从正厅外快步进来,在李好问耳边道:“王叔让我来告诉六郎……李司丞——” 李好问顿感惊讶:“司内又来客人了?” 众人一起顺着他的眼光向外看去。 这一次来的是钦天监的人——打头的是钦天监的监正阮霍,旁边一个男生女相,妖娆美艳,鬓边簪着一朵红花的青年,正是昨日帮他占卜案情,告诉他郑兴朋可能是自杀的钦天博士吴飞白。 阮霍算来是李好问的直接上司,李好问不得不赶紧起身出迎。 他来到诡务司正厅门外,壁挂钟刚好敲了十下。阮霍伴着钟声,迈着方步进来,笑容可掬地对李好问道:“恭喜李司丞,听闻破了奇案了?” 香气自阮霍身边不断传来,吴飞白得意地冲李好问抛来一个眼神,那意思大概是说:看,我给你算的卦可准? 第 51 章 “李司丞, 看来下官为您算的那一卦,确实作用不小啊!” 吴飞白一见李好问,立即开口邀功。 李好问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脾气, 于是点着头语气平和地回答:“确实,给了本司不少启发……” 谁知他话还未说完, 这钦天博士吴飞白立即凑至李好问身边, 压低声音笑道:“也许过不了多久,李司丞就要埋怨下官, 不该为您算这一卦了。” 不该算这一卦? 李好问不明白吴飞白的意思,不由得眉头皱起,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吴飞白就此敛了笑容,肃穆地站道了钦天监监正阮霍身后去。 阮霍身为钦天监的监正,主要职务是观察天象,颁布历法。因历法关系到农时, 必须严谨,因此这位阮霍阮监正外表极为端正肃穆。 他大约五六十岁, 颏下蓄着三绺精心保养的花白长须, 说话时胡子不断抖动, 需要时时伸手去捋。 “李司丞, 恭喜!”见到年纪可以做自己孙子的李好问,阮霍拱手行礼,态度既客气又疏离。 他带着吴飞白到诡务司来, 也并非全是为了“恭贺”郑兴朋一案得破。 他们是来传话, 让李好问到皇城中秘书省去跑一趟,拜见上官的。 “故郑司丞一案是李司丞上任之后破获的第一桩疑案, 着实可喜可贺啊!” 李好问听见阮霍这么说,连忙摆手道:“阮监正怕是误会了。郑司丞一案我等只是初步找到了一些线索, 还远谈不上破获……” 阮霍却是一副无所谓他不管这些的态度,摇摇头道:“无论案子是不是已破,文太史如此郑重其事地召见李司丞,都是令人羡慕的一件事啊!” 李好问:……我可不这么想。 阮监正口中的文太史名叫文应贤,担任秘书省监正的职务,官名便是“太史”。 秘书省掌管国之典籍图书,下设秘书郎、校书郎等职务,看似与诡务司所辖的“诡奇事务”并没有直接关系,但事实上,诡务司内所藏的典籍,亦是隶属秘书省之下的典籍,连典籍库最早创立,都是在山人李泌授意之下,将秘书省关于“诡奇事务”的所有重要典籍与林嫱留下的藏书合并,才有了今日的典籍库。 因此,当初诡务司归于秘书省门下,是有些道理的。 文太史文应贤在李好问接下敕牒的那一天曾经与李好问打过一个照面。其他时候再未打过交道,也从未曾对诡务司的日常司务有过任何干涉。 李好问还记着屈突宜对他说过的,诡务司的地位甚至高于大唐朝廷的说法。他转头向屈突宜看去,就见对方眼光狡黠,将头低了低。 李好问心里如明镜似的:虽然诡务司别有奥妙,但明面上还是秘书省的隶属,需要保持下级对上级的恭敬,对于阮霍亲自前来传唤,他势必需要亲自跑一趟。 没过多久,李好问便跟随阮霍和吴飞白一道,前往位于皇城中的秘书省。诡务司其余人等则都留在司中,处理各项司务。 一路上,阮霍与吴飞白都是利用官员身份乘坐城中的公共马车,而李好问则乘坐司里提供的“纸马”作为坐骑,不徐不疾地跟在公共马车后面。 阮霍摆着官架子,即使坐在公共马车上,亦摆出他那副宿儒学究的模样,脖子梗直,目不斜视,身体笔挺,后背远离公共马车座椅的背靠。 而吴飞白却将身体斜倚在马车车厢上,手肘撑在车缘,手抵着下巴,满眼好奇,上下打量李好问所骑乘的那匹高头大马,口中不时发出惊叹之声。 李好问心知这位是在看他座下的“纸马”。 于是他在距离皇城很近的地方故意放慢速度,与公共马车分道扬镳,自己到了僻静处下马,将马恢复成为纸马,藏在袖中,然后再赶去与钦天监两人会合,由含光门进入皇城。 吴飞白见他步行而来,大感惊讶,在李好问身后望了又望,都没见到那匹高头大马的踪迹,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李司丞,听闻贵司中人都身有秘法,能够将物品任意放大缩小。刚才您那匹坐骑,是不是被您缩小之后,藏在身上哪里了?” 李好问心里暗叹,这吴飞白看似是个不靠谱的神棍,实则颇为聪明,将真实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 但他张开双臂,让吴飞白能看见他的衣袖、腰身、蹀躞带上系着的荷包与鱼袋。 “若是马匹被缩小,岂有安安静静地待在我身边的道理。万一我在拜见上官的时候,突然嘶叫一声,打个响鼻,惊扰到上官,岂不是为我找麻烦?” 吴飞白歪头一想:“也对!刚才那匹健马,想必是被李司丞寄存在皇城外了。” 李好问见他自己猜错了,便也不再解释,紧跟在阮霍身后,向秘书省官廨赶去。 秘书省并非后世常说的“三省六部”之一,而是相当于后世档案部门或者文史局一类的机构,并非实权部门,但因为掌管和校订天下典籍,也占据了相当大的规模,因此得以在鸿胪寺北占据了相当敞阔的两片官廨,一片用作秘书省,一片则给了钦天监。 一行人越过钦天监,直奔北面的秘书省。有阮霍和吴飞白两位熟人当先领路,李好问不费力地便长驱直入,一直抵达位于秘书省最北面的文太史官廨。 阮霍看起来是一位方正端言的老学究,但在此刻,却露出了一抹谦卑恭顺的神色,向里面道:“下官幸不辱命,将诡务司李司丞请到了。” 李好问跟在阮霍后面行礼——他只是一个正七品的司丞,而这官廨中所坐的太史,却是从三品的大员。 官廨中却传来一阵和蔼的笑声。 “既是南纪家中晚辈子弟,在我这儿又有什么好拘礼的?” 李好问心里惊讶,忍不住一抬头,见到官廨正厅中座上两人,一个是他曾经见过一面的文应贤文太史,另一个须发皆白,面相却异常熟悉——五官面容竟有点像是族老李贻。 李好问脑海里思绪飞快地转着,可他这一愣神的工夫,座上那名面相熟悉之人已经拈着寥寥无几的胡须,凄然笑道:“前些年老朽离京日久,回京后又总杜门不出,连族中子弟,见到老朽却都已不敢相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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