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司丞见谅了,老身一上了年纪便身体发福,身子笨重,几乎无法起身,难以向司丞行礼,万望司丞见谅。” 李好问虽说有官职在身,但他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人,本着尊老敬老的传统美德,他赶忙上前一步施礼道:“老夫人太客气了!” “李司丞!”老太太面露悲怆,“今日请司丞前来,便是恳请司丞,解救我阖府中人。” 李好问立时皱起眉头:“老太太,如是府上遭遇危难,报长安县、京兆府,甚至说动敦义坊邻里们一起帮忙,都是解决之道。而在下只有一人,又如何能帮到府上……” “我们一家子都想请李司丞出手,帮我等解除水患。”老太太说话的时候,她那肉山似的下半身虽有锦被遮盖,依旧微微颤动。 “水患?” 这回轮到李好问发愣了。 “敦义坊哪里来的水患?” 敦义坊西面是永安渠,东面是清明渠。但两渠在坊内都没有水道。坊内居民吃水,往往还要借助十字街中央的那口水井。 再者,李宅周边邻里,其中有不少是世世代代居于敦义坊的土著,还从来没听他们提到过敦义坊会有水患啊! “李司丞,求你施以援手,这世上,就只有你能做到了……” 易老太太说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而李好问却只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易老太太,还请您把话说清……” “李司丞,你放心,我们易家一定会答谢你的,会答谢你最喜欢的……最想要看的歌舞!” 李好问心里大摇其头,忍不住心想:开玩笑,我哪里想看什么歌舞? “今日已经太晚了,老太太的好意,晚辈改天过来领教便是。” “晚……晚吗?” 易老太太和管家对视一眼,两人面上都是一片迷茫,似乎都没理解李好问的意思。 “我们易家人……都不懂……什么晚不晚的?” 李好问越发皱起眉:难道对方真的没有任何时间概念吗? “这歌舞一定是你最想看的……” 易老太太兀自喋喋不休,她身边站着的一位侍女已经双手一拍,那舞台上原本如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的歌舞伶人顿时舒展腰身,挥动衣袖披帛,坐在跟前的乐师也开始操弄乐器,弄出嘎嘣嘎嘣的乐声来。 “就这……” 李好问心中失笑。 他原本见对方弄出这么大的阵仗,一定是要给他上演最为精妙的歌舞演出。然而现在看来,那乐师班子完全是个草台班子,而站在台上表演的,也绝非什么科班出身的梨园子弟——更像是表演哑剧的。 然而…… 待李好问看清了舞台上的“哑剧”,他的心一下子被提起。 舞台正中,是一个穿着居家装束的伶人,原本盘腿坐在一张坐榻上,忽然伸出手,在自己脖子上一抹,便摇摇晃晃地下榻,在舞台上转了两圈,摆出些扭扭捏捏的姿态,摇摇晃晃地倒在一幅屏风跟前。 一枚颜色极鲜艳的红色丝带从他颈项中飞出,随着晚风在夜空中飘动。 李好问马上站起身,目不转睛地望着舞台。 “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忍不住大声问,心中隐隐约约意识到,眼前的这群伶人,似乎是在以这种方式透露些什么。 那易老太太口中嘟嘟哝哝地道:“难道李司丞没能看真切?” 她一挥手道:“再来一遍!” 舞台下,那些丝竹之声顿时又停了。已经倒下的伶人忽然又爬了起来,把颈项中飞出的那道红色丝带又掖回脖颈中,然后坐到了榻上。 当那嘎嘣嘎嘣的丝竹声再次响起的时候,那伶人再度表演抹脖子,放丝带,转两圈,摔倒在屏风跟前…… 与此同时,更有两三个伶人在周遭探头探脑,仿佛在后台等候登上台前的信号。 其中一名伶人,男装打扮,穿着土黄色的圆领袍服;另一人则穿着女装衣裙,头上包着帕子,看起来是个厨娘。另外还有一人,衣着普通,像是一个纯路人,自始至终一直背着手站在舞台旁侧,看着那位表演“郑氏之死”的同伴。 这名“路人”的表情管理太过奇特——他自始至终神情淡漠,不曾因同伴表演的死亡表露出任何情绪波动。 然而李好问却读出了一条重要至极的信息:在郑兴朋的死亡现场,除了死者本人、张嫂、叶小楼之外,还存在一个“第四人”。 他觉得不能再等,必须开口询问了。 “易老太太……” 李好问刚刚开口,忽然觉得大地一阵震颤,他几乎站都站不稳。 乒乒乓乓!在他身边,身穿褐色披帛的侍女们纷纷东倒西歪,手中的巾、帕、盘、盂、麈等物品掉了一地。 坐在榻上的易老太太深深地缩进她的锦被之中,吓得瑟瑟发抖,但没忘了大声道:“李司丞救我,李司丞救救我等……” 在隆隆地动之间,李好问提高声音喊道:“这明明是地动,可您刚才说是洪水!” “大水……大水马上就要来了。” 惊恐万分的易老太太钻进锦被,努力想用这一方锦被遮盖其全身,却应了“顾头不顾腚”这一句俗语,露出白生生的腿脚。 李好问本着非礼勿视的精神赶紧转过头去,然而那只露在锦被外的白生生的粗腿却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影响——真的不太像是属于人的腿脚,圆圆的,肥肥的,只有一条…… “大水要来了?” 疑惑中的李好问抬头望向天空。 夜空明净,月华遍地,哪里有半点要发水的样子? 然而就在他心生疑问的这一刻,大地再次猛烈地震颤起来。 一大片阴影遮蔽了月华,一阵疾风刮至,将易家院中本就没几盏的灯火尽数吹熄。易家家中无论是家主,还是仆婢与家丁,都乱成一团,没头苍蝇般奔逃着,不知该去何处躲避。 李好问亲眼看着刚才还挺胸凸肚、谨守职责的护院家丁,现下也慌不择路,满地乱窜,心里正觉得怪异。 忽然,他发觉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怪物—— 那个怪物有个圆球形的头部,头上有两个隆起,面目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怪物肢体末端,则是一只黄澄澄亮晶晶的巨型器官,向前探出一只极细极长的触肢,也是黄铜色,亮晶晶的。 这枚长长的触肢在空中轻轻一晃,便有一阵水点自空中而落,令地面上的易家人越发慌乱,四处寻找可供躲避之处。 李好问恰与此时听见空中传来隆隆的雷声,他下意识仔细去听,竟发现那雷声可以辨认。 “尔等蝼蚁,竟敢欺骗戏耍我阿兄……” 这是……十五娘的声音啊! “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那只极细极长的触肢便向众人头顶伸来。 李好问猛地惊醒,发觉自己还躺在北堂中自己的卧榻上。他连忙起身,连鞋都顾不上,光着脚奔出门,来到院中,冲那个头上梳着一双丫髻,背对着自己,手提铜壶,正要往阶前一处土堆上浇水的小姑娘大声道:“十五娘且慢!” 十五娘扁了扁嘴,慢慢地转回头,忽然咧嘴向兄长一笑,道:“阿兄,只不过是一处蚁宅嘛……” 李好问:蚁宅……易宅。 感情今夜将他邀去的,竟然是蚂蚁呀! 第 50 章 “阿兄!” 十五娘的小嘴噘得都可以挂油瓶了, 但还是万般无奈地放下了铜壶。 “我就是恼恨这些蚁类无故诓骗阿兄嘛!” “十五娘,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这一壶下去,便是成百上千的生命消失于大水之中, 又何苦来哉?”崔真的声音从北堂一侧响起。这位温柔美妇人此刻也推开了轩窗,柔声劝慰。 “是啊, 十五娘, 这些又不是啃食木材的白蚁,于我家秋毫无犯, 你着实不必这般赶尽杀绝的。”李好问也跟着劝说。 “哼!” 十五娘脾气上来,一甩衣袖,提着铜壶便回屋去了,将李好问撂在原地。 李好问顾不上哄小姑娘,忙俯身仔细查看十五娘刚刚准备“水淹七军”的土堆—— 那是一个庞大的蚁穴,只不过表面有杂草生长, 不太惹人注意。而李家又极少修整小园,因此这个蚁穴得以长久存在, 就堆在阶边, 像是个嵌在石阶旁的土包。 李好问半跪在阶前, 俯身看向蚁穴中。 刚才十五娘已经一脚将蚁穴上的封土拨开, 此刻可以见到蚁穴中的蚂蚁正在满地乱爬。 这些蚂蚁之中,有体格小巧的褐色工蚁,有体格强壮, 肢体有力的兵蚁, 更有一只体型硕大,腹部比其它蚂蚁要大上好几倍的母蚁。 “易老太太?” 李好问福至心灵, 突然想起了两者之间的共同点。 他记起以前学过的常识:一只蚁穴中,通常只有一只拥有繁殖能力的母蚁, 也称为蚁后。它会不断繁育,诞下工蚁和兵蚁,蚁穴之中,全都是她的子孙后代。 除此之外,蚁后还会诞育有生殖能力的雄蚁和雌蚁,这些子女将飞出旧巢,成为新蚁穴的主人,开始新生活。就像是易宅管家所说的,易老太太的子女都各自离家,再不回来了。 在李好问出声的同时,蚁穴中那只蚁后,忽尔停止了慌乱的移动,停下,转身…… 土堆中所有的各色蚂蚁,全都跟着蚁后的动作而停止了疯狂的逃遁,转而向李好问这边聚拢。 这一群蚂蚁,不知是怎样预知了危险,预见到十五娘会向蚁穴中灌入清水,于是竟想出了为李好问营造梦境的方法,请求李好问相助,试图通过舞台上的演出,透露郑兴朋身亡的隐情。 他这也算是到过槐安国的人了? 李好问忍不住觉得好笑:连这些蚂蚁都知道,解开郑兴朋身亡的谜团,是他现在最想做的事。 “你们知道隔壁郑司丞遇害的经过?” 蚂蚁们开始乱转起来。 “如果答案是‘是’,你们就停止不动。如果答案是‘否’,就请各位在原地转圈即可。” 蚂蚁们瞬时停住了,一动都不敢动。 “那好,我问几个问题。只要你们能清楚地回答我,我保证你们日后可以在此生活,不用再担心十五娘会向你们的巢穴中灌水。” 蚂蚁们一动不动,静静聆听李好问说话,仿佛一只只真的有灵性。 就见那只身躯庞大的蚁后勉强支撑起身体,圆形的黑色头颅向李好问点了点。 “你们之中,有人……有虫看到隔壁郑司丞遇难的经过?” 蚂蚁们像此前约定的那样,静止着,一动不动。 “郑司丞是自尽的?” 一动不动。 李好问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他验证了自己从历史中拖出的片段,有可能是真实的,另一方面还是那个问题:郑兴朋对自家的一幅屏风都那么留恋,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就自己抹脖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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