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而且,自尽之说依旧无法解释郑兴朋案中的那些疑点啊! 叶小楼却像是一个素养极佳的演员,他左手自己在颈项右边轻轻一划,然后“啊”的一声大喊,倒撞下矮榻,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手足并用,向另一边放着的代表屏风的胡椅爬去,一边爬一边大声道:“美人!我的美人!” 李好问:…… 这表演实在是尬到家了。 叶小楼继续模拟:“这解释了为什么榻上血迹最多最明显,而地面上的血迹则混着衣襟拖动的痕迹……” “那屏风上绘着的舞剑女子,她那柄剑上的血迹又该怎么解释?” 李好问体力恢复的过程中,脑子里片刻未曾停转。 叶小楼兀自完全沉浸在对郑兴朋的“角色扮演”中,道:“我意识到自己已是弥留,想要最后一次触碰我平生最喜欢的屏风,所以我伸手捂住了颈间的创口,想要多争取一些时间,让我靠近那扇屏风…… “我拼尽全力,靠得越来越近! “我以为自己只要伸出手,就能触碰那副我朝思暮想的容颜! “我一伸手,伤口上的压力陡失,于是血液从我颈项中迸出,尽数溅在那幅屏风上,溅在美人图上,溅在她手中的宝剑上,血珠向下滴,看起来像是一道血线…… “但是,那些血滴,确实像是溅上去的,而非是杀人后沾上的!” 叶小楼双眼一亮,仿佛他终于得出了某个靠谱的结论。 “当我向屏风伸出手,我满心以为自己马上就能够触碰到心爱的美人图,然而在这一刻我迅速失血,再也支持不住,就这么绝望地倒在了屏风前……” 说着,叶小楼伸手,指尖几乎能触碰到那张代表屏风的胡椅。 但是戏精俯身的叶小楼表现得十分僵硬,脸上表情哀婉,然后身体往地面上一伏,不作声了。 这叶小楼倒下时的姿态,与早先长安县公廨中复原的,郑家案发现场中尸身的状态一模一样。 一直站在李好问身边照顾主人的卓来都看呆了,好半天才悄悄问李好问:“六郎君,叶帅这是怎么了?额,对了,您刚才这是怎么了?” 还没等李好问开口解释,叶小楼已经腾地从地面上坐起身,大声道:“不对!” 他大步又走到矮几跟前,坐下,靠着坐墩代表的凭几,从头到尾又自己“表演”了一回,自言自语道:“如此一来,所有的血迹形状都能得到解释,榻上的血迹大多是顺着衣物流淌下的,地面上是浸润血迹的衣物摩擦拖拽的痕迹,而屏风上绝大多数都是飞溅而至的血点,溅上屏风后方才流淌而下,因此都呈现出垂直向下的血线……” 李好问沉默地听着,心道:这叶小楼粗中有细,推理得很是缜密啊! “可是?” 叶小楼一对蚕眉蹙起,眉头皱得像是一座小山。 “可若真是如此,凶器必然落在榻上,又或者是落在屏风跟前……” 这位长安县的不良帅,在诡务司的正厅中,又是跌,又是爬,又是演,最终归结为一个疑问:“为什么没有凶器,为什么找不到凶器?” “世上有些人,飞花摘叶也能伤人。”就听屈突宜在旁插话,“敝司郑司丞随还未到那个境界,但是我曾见他将手中的清水化作薄薄的一片冰刃。” 李好问在旁听得倒抽冷气:真没想到,这诡务司上一任司丞郑兴朋,竟然还是个异人。 屈突宜上前指点:“还记得贵县仵作曾经提过的吗?郑司丞颈上的创口,细而薄,绝非菜刀匕首之类的凶器所为。但若是他以身边滴漏中所用的清水,化为一片极薄而极锋利的冰刃……之后,那冰刃为热血一冲,随即融化,又或者它掉落在榻上某处,但因为它太小、太过透明,在当时那种情形下,谁也没留意到它……” 叶小楼紧皱着眉头,手撑着下巴微微颔首:“是啊,当时张吴氏第一个发现,但很快就跑出来报官,随后我就到了……在这过程中,那冰刃化为几滴清水,的确是谁都未必会留意……可是……” 说着,叶小楼抬头望向李好问:“您能再来一次吗?” 李好问:“啊?” 听见这个请求,李好问试图再于脑中具现时间汇成的河流,和将那绵长河流分割成为无数细小栅格的栅栏,但是他的脑海中竟似只有一片空白,而他的四肢百骸都毫无劲力,似乎举手抬脚都很困难。 而一旦他试图在脑海中回想刚才发生了什么,李好问的脑袋就嗡嗡作响,一阵一阵地疼痛。 要他依样画葫芦,再来一遍——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屈突宜在旁不高兴地说:“叶帅,你这就是强人所难了。敝司李司丞应您所请,当真还原出了郑司丞遇害那一刻的情形。而敝人刚刚也提醒你了,要你仔细观看,留意那时各物品所在的位置,和所有细节。你自己未能面面俱到,反倒这时候要求我们李司丞再来配合你一次,你可知这消耗有多么大吗……” 屈突宜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叶小楼却一个字都没听进耳中去,自管自坐在诡务司用来待客的矮几上,一边角色扮演,一边仔细回想。 “唔,确实,我确实见郑司丞右手中有什么物事一闪,似乎是反映着照入偏厅的日头。若说那是一幅短小的冰刃,那也说得过去……” 然而李好问所想的却和叶小楼不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纵然是自尽,自尽者也应该有个原因。李好问纵然对郑兴朋的各种死因都抱有开放的态度,但此刻他也很想询问屈突宜:郑兴朋是不是在担任诡务司司丞职务期间,压力过大,否则又怎么会突然生出轻生的念头? 如果这一点无法查明,那么整件案件便不能算破了。 但叶小楼根本没管李好问那里提出的疑问,他只自管自喃喃地道:“不对,没那么简单……我觉得不对!” 屈突宜连连追问“哪里不对”,叶小楼却似充耳不闻,反而更加用力地摇着头,口中反反复复地:“不,不对!” 他的语气与神情都显得越来越焦躁,以至于抱着头,揪着快被他揪散了的发髻,拼命思考:“究竟是哪里不对?……哪里不对?” “叶小楼啊叶小楼,你不是自诩要做个最出色的不良帅,要像狄公那样,破尽天下一切悬案的吗?” 突然,叶小楼一跃而起,拂袖便往外走。 “我要去郑家,去真正的现场看一下才行!” 在他身后,那些用来代表郑家案发现场中各种家什的器物乒乒乓乓地散了一地。 卓来手中持有一物,跟在叶小楼身后大声道:“叶帅,叶帅,你的幞头!” 叶小楼充耳不闻。 屈突宜看向李好问。 李好问赶紧将手边那只白瓷大碗里最后一点油茶往口中一倒,也不管它究竟是什么味道了,一口气喝完,道:“屈突主簿,我好多了,我们赶紧跟上!” 但他身体依旧没什么力气,由卓来扶起来走了两步,才渐渐觉得好些。 屈突宜这时已经将两匹纸马边化成的高头大马牵来。卓来与老王头一道,使劲儿扶李好问上马。 李好问几乎只能趴在马颈项上,唯一的力气只能用来抓紧缰绳。 好在那马匹行得甚稳。当下屈突宜与李好问出门,循着叶小楼的去路一路追去,却没有南下前往敦义坊,而是向西去了长安县的所在。 待到了长安县,县署内的不良人们也在交头接耳,议论叶小楼刚才魂不守舍,直冲进来的模样。 屈突宜问清叶小楼是去了模拟郑家悬案的那间公廨,便带着李好问一路找过去。 也不知是不是那碗油茶的作用,李好问这时觉得已经好多了,体力虽未全部恢复,但已如常人般能够行走。 虽然他一旦试图假想时间的河流,脑壳便会如万针齐扎那般疼痛,但只要不主动去想,便还可以接受。 他们二人来到模拟郑家现场的那座廨舍中,便见到叶小楼呆呆地坐在从郑家搬出来的坐榻跟前,魂不守舍地望着以贴在墙壁上的蓝布所标记两扇轩窗。 屈突宜见状,轻轻唤了一声:“叶帅?” 叶小楼双眼无神,双耳却听见了这声召唤,自动扭过脸来。 他伸出手,声音相当干涩地对李好问与屈突宜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李好问真想冲上前去,将这个发髻散乱,失魂落魄的长安县不良帅用力摇一摇,大声问他:“你明白什么了,别卖关子,赶紧说啊!” “李司丞……我是佩服你的!你和郑司丞一样……拥有常人没有的本事,竟能将过去的场景原封不动地再现……” 叶小楼伸手指指廨舍内悬挂着的两幅蓝布:“那两道轩窗……” 轩窗又怎么了? “郑宅花厅内的两道轩窗,俱是开向正南面的。” 李好问听得皱起眉头,他还未厘清这到底有什么不妥,但是已经本能意识到了—— 这是某种源自根本的错处。 有些东西他们弄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李司丞,你搞出来的‘昔日重现’,也同样保留了从轩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但是……着阳光却是从东面照进来的。” 东面照进来的? 李好问顿时听得呆了。 这意味着,郑兴朋凶案发生的时间,根本就不是他们所认定的,未时三刻前后。 而是好几个时辰之前。 “我真是傻啊——” 叶小楼将脸转过来,双眼无神地望着李好问与屈突宜。 “其实李司丞的‘昔日重现’里就有这只铜漏,”他伸手指着就拜在榻旁的那只滴漏计时钟,“我只要看一眼,就能察觉时间对不上……可是我却只管着震惊于死者是自尽的事实……” 李好问默然无语,他认为这并不是叶小楼一个人的问题—— 因为他也忽略了这一点。 在他能够将这一段“历史影像”从“过去”里拖出来的时候,李好问并没有见到郑宅门外站着发呆的自己,也没有见到进院不久,往后厨赶去的张嫂。 他曾经见过放置在院中的日晷,也根本没有停留去关注那上面的刻度。 可是,所有人以为的“案发时间”,根本就不是案发时间。 在这个时间都能被轻易改动的世界里,什么是假的,什么是真的? 第 49 章 敦义坊, 李宅中。 已近中秋,天气越发透着秋高气爽。到了晚间,云翳散开, 月华明净,李家与郑家一墙之隔的小院内似乎铺上了一层淡雅的银纱。 北堂内, 李好问端正坐在坐榻上, 面对侧前方徐徐低头饮茶的母亲崔真。 崔真温婉放下手中的茶盏,抬起头, 眼神慈和,声音温柔地开口道:“好问,是真的吗?你真的将郑司丞遇难那一刻的‘历史影像’从过往的时光中给拖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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