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清,为何欺瞒?” 我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别人听不懂,我却明白他冷寒的言下之意——为什么修了邪功要让应桉掩护,却始终欺骗他。 我的腰弯着,视线只能触及石潭底壁,地上石块完整镶嵌、花纹凸起,幽兰秋菊繁杂,若在平日,这些精致图案必然好看,但此刻我跪在上面,不出片刻便麻了双膝。 “少君,不必与他多言。”葛庭一捋白色短须,威压震慑着众人,“泻后汲取他人灵力,数人为上,修为愈精,汲取之灵愈纯……如此淫邪功法,也只有触魔之人能修得出来了,立马废了灵根,打入天锁囚!” 此话如平地一声雷,灌入周遭耳畔,硬生生炸响了所有祁山弟子! 站在最前方一位师姐捂住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吸取灵力,居然是靠……” 低着的头垂下发丝,盖住我的脸颊,纵使他们看不见,我还是紧紧闭起了眼,咬住唇,十指攥起背后衣物。 原来被当众揭露揽月录,比那日应桉指责我害他还难以承受。刹那间,羞赧、无措、迷茫爬上心头,我将整个人重量埋于石潭,渴望自己就在此处消失。 大长老余光扫视,压下喧哗,又询问道:“照应桉所说,你修习这本功法时间不长,归药阁失窃那一晚,你在何处?” 我在…… 我终于抬起头,沿着面前雪白的衣角往上看,渐渐攀附到无瑕的衣襟,钩花精细的领,和弧度直硬的下巴,容澹微微低头,眼中晦暗不明,与我对上视线。 那夜我与他做了。 我睁大双眼,认真看着容澹,渴望他说些什么,无论是碧潇泉的翻云覆雨,还是月圆之时我不为人知的隐疾,只要他向众人解释了,必能洗清归药阁失窃时我离奇消失的缘由,如此一来,入天锁囚就不必罪加一等了。 等到葛庭都不耐烦了,他还是没有说话。 我望着那双银色长眸,微张了下嘴唇,半晌都吐不出一个字。 其实初入山门时容澹便对我严加告诫了,但时隔三载,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当时他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边灌输灵力为我疗伤,边轻启薄唇:“祁山乃凡界仙门,不比山野,你本是妖,入门后必须遵守门规。” “……不得杀人、不得破戒、不得贪痴、不可陷害同门、不可勾结魔修、不可暴露妖修身份。” “如若失约,我也保不了你。” 那时候我说了什么? 跪在地上,我脑子有些发晕,过了很久,我才依稀透过眩目日光看到曾经的自己,他身形虚弱,脸色苍白,手中缠着容澹的头发,模样略有些无赖,嘴上满口答应,心里却不以为然。 不得贪痴。 所有我破的戒律,从最开始便是因为错来了祁山。我动了不该有的念头,妄想容澹的纵容,又渴望他冰封数年的心,欲求本不该是我的凡情。我是出身低微的妖修,心比天高,借着邪淫功法,最终还是落入俗套,顺了应桉的意。 三年过的太快,我早已忘了他是少君容澹,是祁山的主人,他永远恪守天道,矗立于仙门之颠。 俗话说仙君无情,他的淡然、冷峻如巍峨大山,终年冰封。 一步错,步步错,等我走到祁山的山顶,才发现万般皆是一枕槐安。 “说不出话,估计就那晚从虞情手中得了邪功,又参与了秘境的事呗!”六长老冷哼一声。 容澹没有应他,反倒是问我:“你对那魔修也用了功法?” 他没有直呼虞情的名字,但众人都知道说的是他,感受到视线凝聚在我身上,我牙齿微微哆嗦着,过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不耐烦了,我跪在容澹脚边,咽下喉间腥咸的味道,内心的委屈、羞赧、愤恼被祁山的风吹散了。 所有情绪消逝成平静,眼中水雾褪去,我挺起腰背、直起身子,将全部重量放在膝盖和大腿处,定定地看着容澹,露出今日第一个笑:“是。” 话音刚落,他本淡漠且常年没有什么表情,此刻却倏地变了脸色——下巴紧绷,眉峰耸起,薄唇抿着,眼神中传出阵阵恼意。容澹的变化虽然很小,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他居然会生气。 别开视线,他不再看我,开口道:“来人,把他的剑带来。” 旁边小弟子匆匆退下了,按容澹的吩咐去取剑,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我猛地抬头,死死咬着唇,疯狂挣扎起来:“不,你不可以!” “我可以。”容澹漠然看向我,“你如今修了揽月录,也就不再需要剑了。” “少君。”不出片刻,那弟子拿来一柄长剑,容澹拔出,鞘外,剑身通体泛蓝,柄中波纹四起,好似涟漪,在日光之下波光粼粼。 是吹雨。 他慢慢将大手覆于剑身上,我却被铁链和缚仙之物限制了灵力,什么都做不了,等到容澹的灵息全然包裹住吹雨,我只能俯在石潭上,垂死一般发出呜咽:“……你不可以……” 灵力大作,属于容澹的气息幽深浑厚,使我毛骨悚然。 灵气尖锐,锋芒含盖杀伐,肃杀包裹住剑身,下一刻,吹雨好像感受到了什么,它挣扎着不断震动,叮叮着发出嘤咛。就在这时,容澹腰间横雪也开始发出声响,仿佛在挽留自己残存的双生剑。 容澹蹙眉,面无所动,手摁向腰间横雪,将它死死限制在剑鞘中。 “锵——!” 巨大的声音响起,灵力碰撞,用不可撼动之姿撞碎了剑身,容澹实力高深莫测,余力荡出条条波纹,逼得众人后退一步。 剑碎的丁零声音也随之响起,我半趴在地上,看着吹雨化为片片残骸,从他手中落下,而后散为齑粉,湮没于微风中。 祁山山规,如有犯下不可饶恕重罪者,折其剑,废其灵根,终身逐出山外。 满座寂然,万般寂静中,只有我低声地喘息着,胸膛一上一下,缓慢地起伏,仿佛马上就要断气而绝。 我狼狈地塌着腰,泪从眼眶中滴落。 它是热的,饱满而晶莹,又烫又潮,泪水在我鼻尖滚落,于石潭的缝隙浸出深褐色痕迹,如有灵般蜿蜒在花纹上,为幽兰、翠竹、秋菊、冬梅四君子点上潋滟光泽。 吹雨还是碎了。 片刻寂然后,六长老清清嗓子:“降魔剑怕是没用了。” 他与葛庭对视一眼,后者背着双手,踱步到我身边:“事关重大,只怕要彻查他灵根,如若修了魔,需按照山规处置,再关入天锁囚。” “可山规是……”六长老欲言又止。 有脚步声离开了,半晌,旁边弟子再取来一物,那东西通体透亮,焕发点点白光,色泽极好,一看便知是灵玉石。玉石产自魔界的血海泥沼,一般用于测灵根灵力,这等秘宝本在凡界难得,但祁山断然会藏有。 听了他的话,容澹散了手上的齑粉:“测灵根便算了。” “这是山规,又怎么能破坏?”葛庭一点玉石,锋眉皱了起来,“他与魔修联系紧密,又得了不干不净的功法,如果修了魔……” 容澹打断他的话:“不必再测。” 大长老还要再辩,我匍匐在地上,用力地抠着石潭,把自己支撑起来。 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但还是道:“测吧。” “你说什么?”六长老看向我,没想到我居然会驳了容澹的话,开口要求测灵玉石,果然,他又改不了那乱说话的性子了,“你要知道,如果测出来修过魔,按祁山山规直接就地诛杀。” 原来是对魔修格杀勿论啊。 我看着容澹,极力保持着上半身稳定,轻声应道:“测吧。” 在这个瞬间,容澹银灰眼眸颤动了,面上出现了一丝裂缝,他向来高高在上,但此时此刻却被这句话打破了坚冰。风吹动我凌乱的长发,我弯唇,看着他右手死死抓着横雪,手背青筋可见。 既然他送给我这份无情大礼,那我也要让所有人知道,三年前,祁山少君破坏山规,瞒着所有人带妖修入门,帮他疗伤,教他修道,又赐了他剑。 良久,我终于听到容澹开口了,他的声音很醇,像无际的海,汇纳万般河流。 “他要测,那便测吧。”
第37章 肝肠断 我站不起来,将灵玉石拿到我手边的是瞿凌。 他右手伸入我肋下,支撑着上半身,助我解开缚仙绳与铁链,我活动着早已发麻的双手,不敢看瞿凌。 “师弟,你……”他眼中有担忧和恐惧,瞿凌曾是祁山第二位关门弟子,温润纯良、君子如兰,如今却失去左臂,沦落到这般下场。 “无妨。”我推开他的手,接过灵玉石。 就在这时,一整喧哗声从人群边缘传来,我正要握住玉石的手一顿,向石阶处看去。 “向公子,向公子,这是祁山门内议事,你断然不可闯入!!” 来者黑衣端正,马尾高竖,腰间配一黑灰长剑,他推开拦阻的手,大步走向山顶石潭:“这件事与我也有牵连,为何不能参加?” 凌厉凤眸一瞥,向翎身后的弟子便没了声响,木讷着嘴唇,退到人群最后去了。 我手中握着灵玉石,身边还站着瞿凌,见状,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葛庭顾及祁山脸面无法训斥外人,只得说道:“向公子,你来是为了何事?” “没什么事。”向翎看也不看我,随便找了个最近的空位一撩衣袍坐下了,“我母亲与闵清定下婚约,既然婚约未了,就想来看看他的结局。” 站在旁边的弟子沏茶,他端起杯盏轻抿一口,翘起左腿,好整以暇地坐着。向翎选的位置离我很近,又距离容澹和应桉一段距离,乍一眼看去,三人居然呈三角之势,包围着跪在地上的我。 面前白色长裾微微一动,容澹对上向翎的视线:“向小公子,婚约已退,就不劳操心了。” 他重在强调那个“小”字,言下之意为这桩婚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没有过问的权利。 向翎将杯盏在桌上一砸,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那祁山把聘礼退给向家啊。” 这话说的轻巧,却让在场无一人敢接,就在我察觉容澹手摸向横雪时,沉默许久的四长老发了话:“少君,既然是向公子的血灵芝救了小桉一命,那就让他留下吧。” 容澹长睫动了动,没说什么,终究是把手从腰间放了下去。 我松了口气,那边向翎放下茶,说道:“行了,你们继续吧。” 原有的氛围被他破坏了个干净,我膝下的泪还是热的,心却被那双目光灼灼的眼搅乱了,一时间场面荒谬,却不违和,葛庭轻咳一声,向我说道:“闵清,你测吧。” 瞿凌仅存的右手抚过我肩头,一切担忧尽在不言之中,片刻后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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