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回渊这才注意到,对方的发丝并未来得及擦干,大概是急着出来,现在还是湿漉漉的。 不时有水珠从发梢滴下来,将肩部的衣袍打湿。 两人一时无言。 “正好小修士往我这送了些茶叶,是从华山派极寒之地采集的,清衍宗大概不曾有。”楚问将一盏茶推至宿回渊面前,“既然来了,便一起尝尝,温度恰好。” 宿回渊接过茶盏,在手中摩挲片刻,却在桌案角落瞥见茶具中剩下的茶盏。 此套茶具本有四个茶盏,剩下两个安然放置在木盒中并未取出,而自己和楚问所用的两盏,明显是仔细清洗后方用来盛置茶叶的。 而这茶盏,早在他来之前,就已经清洗好了。 他端着茶盏的手一顿,问道:“师尊是在等人?” 等谁呢,总不可能是恰巧走进来的自己。 “算是吧。”楚问抿了一口香茶,长袖遮住了下半张脸,“不过现在……太晚了,不需要等了。” 宿回渊不明所以,也拿起茶盏尝了一口。 确实与清衍宗的茶叶很不相同。 茶叶要更苦一些,连茶水中都仿佛沁润了冰雪的清香。 “你这么晚来找我,所为何事?”楚问淡声询问,随即又补充说,“当然,倘若你只是想来喝茶,自然也是可以的。” 在这种情形下,总要说些什么。 在宿回渊走出自己的房门之前,从没想过片刻后,在华山派的深夜,他会走进楚问的房门,跟刚沐浴后的对方坐在一起喝茶。 似乎过于亲密了。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以及,他的控制。 “关于神丹一事……”宿回渊试探开口,“师尊作何想法。” 楚问敛眸,似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叹息道:“你我之间,除了这些……” 声音很轻,宿回渊没听清,又问道:“什么?” “没什么。” 楚问抬手,又为他满上茶盏,随口答道:“那你不妨先说说,你在骨灰新娘的密道里交给我的那本秘闻录,又是想让我看什么。” 宿回渊不知对方是临时其意、随意询问,抑或是蓄谋已久,早就对此有所猜测。 他握住茶盏的指尖微微攥紧,故作镇定道:“我一向觉得此事连环相套,但始终与神丹牵扯不开关系,那本秘闻录恰好记载了关于神丹的史录,寻常书籍上难以查阅,所以……” “可是那本书缺了一页。”楚问打断他,声音依旧轻飘飘的,不辨喜怒,“那页的信息很关键,你觉得残页会被谁拿走。” “盯着神丹的人那么多,谁知道呢。”宿回渊笑着摇头,“是那新郎自己收起来的也并非不可能。” 楚问并未作声,只是沉默着看向他,长眸寡淡,热水汽尚未消散,显得那瞳孔都有些雾蒙蒙的湿漉感。 但隐在那目光背后的感情,却冷静、克制、无比透彻,像是一面从未蒙尘的明镜。 他心下一动。 对视与沉默往往能让人惶恐、自我怀疑,因此他更不能露怯。 他回视对方的眼睛,然后缓缓地、沉沉地陷落进去。 “你无需多想。”楚问淡声说,“当初在密道下之时你问过我的问题,我现在依旧是相同的答案。” 宿回渊微怔。 在那个逼仄狭小的密道中,他喝了楚问随身带的桂花酿。 当时他看着楚问肩头与后背处,为了给自己庇护而已经见骨的嶙峋伤口,忽地良心发现,趁着三分醉意,不知怎的脱口而出问出那句没头没脑的话—— “如果我骗了你,你将如何做。” 当时楚问答他,“我不过孑孑一身,有何可骗。” 当时他尚且当一句无意之言来听,并未懂得其中深意。 可如今想来,楚问的意思,无非就是:没关系。 楚问说自己没什么东西可以被骗,也就是说宿回渊想要问的任何事情,在对方眼中都算不上大概欺骗。 连欺骗都没有,又谈何原谅一说。 楚问不过是用简单的一句,并未明露,却能轻易将他一切罪状卸下。 没了罪名,自然宽恕。 楚问依旧是那个楚问,温柔强大,只是这种温柔对他自己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残忍。 他永远会站在别人的那一边着想。 “无论如何,我不会怪你。”楚问轻声道,“但我仍希望,你不会那样做。” 若是曾经,为了这句话,他自然可以赴汤蹈火地衷心于他。 可如今两人异心殊途,就连他来清衍宗这件事本身,都未尝不能说是一种利用。 “好。”他轻笑,哑声道,“我答应你,不做你不喜欢的事情。” “过来。”楚问向他抬了抬手,“来替为师擦发。” 楚问头发一直未干,如今衣领处已然湿透一片。 宿回渊在一旁点上火炉,暖融融的热气烘过来,又拿起一旁干净的布帛,双手轻拢起楚问身后长发。 他一向觉得头发算是贴身之物,替对方挽发、束发,都应该是至亲至密之人才会做的事情。 因此曾经在楚问房中蹭吃蹭住的时候,常常会争着帮对方把头发打理好。 楚问也从不拒绝他,总由着他来。 如今,楚问的头发已经长了不少,浓密披散在身后,长度直至后腰。 他的手拿着布帛,顺着对方发顶一路擦拭下来,手背略蹭过对方微凉的颈部,以及隔着衣料仍然明显的脊背腰\'线。 布帛由干一路变湿,正如他此刻心境。 “师尊头发如此长,平日里都如何烘干?” “清衍宗比这里还要暖和一些。”楚问淡笑道,“找个太阳好的天气,出去站上一个时辰便好。毕竟独自一人,凡事总要自己亲力亲为一些比较好。” “世间大多人都独自一人。”宿回渊道,“哪怕有父母、妻室、儿女,都不算真正有人相伴。百年之后人死魂散,众鬼魑魅,又有谁能真正一直陪在身边。热闹不过过眼云烟,人总是要孑孑而来,又孑孑而去。” “你这番话倒是令我想起一个人。” 宿回渊心下一紧问:“谁?” “一个……自小一直关系很好的人。”楚问思索片刻道,“他总是不喜规章秩序,总是特立独行,随心所欲。每次都惹怒师尊,清衍宗所有的惩罚都被他轮了个遍。” 宿回渊手上的动作逐渐停滞住了,眸中夹带着不易察觉的苍凉,笑问:“那他人呢,现在又在何处?” “我亦不知。”楚问偏过头,“但确实有了随心所欲的资本,倒是遂了小时候的愿。” 随心所欲…… 他忽地笑起来,既是笑自己,也是笑楚问的话。 在那个没有黑白是非的无间之地,没有伦理纲常,人性中被压抑的欲望、暴虐、残忍在那里被释放到了极致。 弱肉强食,唯利是图,没有人怕死,没有人怕下地狱。 他们已经身在地狱。 这便是楚问眼中的随心所欲吗。 笑够了,他随即开口:“那如此说来,我所说的并没错。你们一向交好,如今却分道扬镳,人本应是独自行于世间。” “并非如此。”楚问淡声道。 “人既相知相遇,便是有所经历,有所回忆。若是如此,又如何能算作独自一人。” 宿回渊觉得这说法倒是很有趣,“若是他听闻这话,想必也会很开心。” 抬偷看向窗外,夜色已深,便道:“今夜太晚了,我该回去了。” 他推开房门,冰冷的寒气瞬间从室外汹涌而入,骤然从温暖的火炉边走到室外,他不由得浑身战栗起来。 “你房屋中可备有火炉?”楚问忽然问。 宿回渊步子微顿,疑惑道:“不曾,或许只有师尊的房里有。” “夜深,天寒,那便无需回去了。”楚问披垂着长发起身,“那边屏风后还有一张床榻,你便睡在那里。” 他有些犹豫:“我……” “你我师徒,无需生分。” 楚问从身后走过来,将门复阖好,沐浴后的淡雅清香从身侧传来。随着木门阖上的声响,门外寒气倏然而至,暖意逐渐从背后传来,一点点渗透进冰凉的指尖。 鬼蜮冰冷,华山严寒,他曾无处可去,无处可依。 但如今火影憧憧,对方身姿卓然犹在身侧,有融融暖意,软榻冷香,似乎刹那之间,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至少今夜。
第25章 医修将三人带至厅堂,华向奕已经在那里等他们许久。 对方曾为自己治过一次病, 十余年过去,华向奕的模样变了不少, 发须已然发白, 不再是年轻气盛的样子, 岁月的打磨使他变得沉稳,眉间皱纹渐深。 他看见楚问,热情走出来迎接,从上到下打量一番, 笑道:“上次见你, 你不过少年,如今竟已经长成如此风度翩翩的大公子。早就听闻你剑术高超,天下无几人能敌,既然来了, 还得请你代劳略微指导一番我门子弟。” “小事而已, 晚辈自当尽心尽力。”楚问微颔首, “华山医修向来不习剑术,如今为何改了主意。” “先进来说吧。”华向奕将几人领到座上, 备好茶盏,无声叹了口气道, “你有所不知, 这几年天下纷乱不太平,纵使华山医修不问世事纷争, 也难以全身而退,总要自保。你们上山大抵已经看到了,从前山脚下是不会设置这许多屏障的。” “敢问前辈所指不太平之事,又是何意。” 华向奕拿起茶盏喝了一口,笑道:“不妨先说说,你们如今来,所为何事。” “有两件事要请教前辈。”楚问轻声道,“其一有关师尊,想必前辈已然听闻师尊魂魄杀人一事,而师尊生前一向孤僻,除了清衍宗的弟子,便只与前辈交好。因此敢问前辈,对我师尊生前的事,可还有些不寻常的记忆。” 华向奕摇了摇头,“我与楚帜年少交好,但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绝交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去过清衍宗,所以你师尊一事,我恐怕并无更多见解。” “晚辈斗胆询问,前辈与师尊何故绝交。” 华向奕目光深沉,缓缓放下杯盏,沉默良久,终于沉声道:“与那不太平之事本是一桩——是所谓神丹。” 皆是神情一紧。 他继续说道:“关于神丹的传说已经沉寂良久,但近些年来,却又有无数修士争相寻找。要知道,上一次修真界因为神丹一事,门派之间大打出手,可是死伤惨重。” 华向奕抬眼看向楚问,一字一顿道:“那你觉得,神丹是否真正存在。” 楚问答:“晚辈不敢妄下定论,但此物蹊跷,只闻其名,却从未有人见到实物。” “没错,我亦是如此想的。”华向奕抬眼看向远处微渺的山脉,回忆起了极其久远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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