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手给我。”楚问说。 宿回渊把汗湿的手心在衣袖处擦了擦,随后将手伸了过去。 楚问指尖轻搭上他的掌心,微凉,却很舒服。 他顿时感受到温和的灵力顺着经脉传过全身,周身的酸`软都好转了不少。 楚问长眉轻蹙,“你的灵力怎么回事。” 宿回渊本没打算主动说出自己灵力消失的事情,毕竟浓雾中情况难测,怕引起怀疑。 千算万算,唯独没想到华山医修的山路设计得如此激进。 只能承认道:“刚刚从迷雾中出来就这样了,我也不知为何。” 楚问沉默片刻,并未追究细问,却是在宿回渊面前慢慢俯下.身来。 额间的长发顺着动作披垂下来,在石阶上映下隽长的投影。 宿回渊一时呆楞住,怔道:“你这是做什么?” “上来。” 不咸不淡的两个字,依旧没夹杂什么情绪一般,听上去却恍若雷击。 楚问这是……要背他? “不不不,我还是……嘶……” 宿回渊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后脚不小心踩空,又牵扯到不知道哪里的伤口,一时痛极。 “上来。” 楚问身子没动,又重复了一遍完全一致的话。 宿回渊刚想答话,却敏锐地察觉到侧方传来的一阵细微风声,垂眸间,只见楚问的垂发已经随那阵风偏移几寸,有清淡木香随之飞来。 变故发生在毫瞬之间,他偏头一看,只见一只巨大的……正朝着他们飞奔而来。 很难具体描述那东西的长相,但一.股浓郁的恶臭先于庞然大物到来,宿回渊脸色发青,几乎下一秒就要吐出来。 那东西足足有三人高,外表像是一只巨大的飞虫,翅膀在阳光下几近透明,周身鳞克闪烁着油腻的彩光。眼睛占据了半个头部的大小,是诡异的深蓝色,眼下长着巨口和尖齿,口部开合间,还有粘.腻的稠黄色液体缓缓低垂下来。 很难想象华山医修的看门魔物竟是如此……猥琐的家伙。 宿回渊实在想不到更加合适的词语,偏过目光不想再看。他现在并无灵力,若是站在这里等死,恐怕会成为这恶臭怪物的第一份食物。 他无法接受。 电光石火之间,他一手环住楚问的脖颈,身体一提,双.腿夹`紧了楚问的腰。情急之间慌乱且手足无措,双.腿乱踢,也不确定踢到了哪。 “快走。”他捂着鼻子艰难道。 话音未尽,只感受到一阵劲风裹挟着恶臭气味扑面而来,长虫挥出大翅,直冲两人面门,速度极快,仅仅捕捉到残影。 长翅脆弱且薄,但在足够快的情况下便像一把锋利的刀刃,把空气都破成了尖锐的形状。 楚问一手托着身后之人,另一只手拔.出腰间尘霜剑,只闻轻微剑鸣。楚问长靴轻点,整个人倏然飘然御风而起。 宿回渊本是闭着眼,只觉得身体骤然腾空,抬眼向下,只见虫翅堪堪从两人足下闪过,仅差一寸,便能割破自己的鞋履。 下一瞬,只有剑影纷飞,铿然作响。 宿回渊还未看清楚问是何动作,便听到长剑刺入肉.体的闷响。 随即,忽地眼前一黑。 眼睛被楚问单手轻遮,有湿润微凉的触感从眼眶处传来。 宿回渊虽然眼睛被遮住,但嗅觉与听觉还是让他将发生的场面猜出了七八成。 ——噗呲。 是血液喷射的声音,铺天盖地像雨点一般砸下来,宿回渊咬牙,浑身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楚问旋身,背对着那魔物,长袖微抬,替他尽数遮下全部的脏污。透白无暇的长衣被污血沾染,乍看上去竟有种神迹蒙尘般的触目惊心。 “别看。” 楚问的声音从耳侧传来,热气尚存,顺着耳骨绵延不尽。 “很脏。” 心脏都随着这句话的起伏,怦然一动。 可他能敏锐地感觉到,楚问刚刚的状态有一些奇怪。 对方速度很快,下手一如既往地果断狠厉,看上去完美到挑不出错来。 但他与楚问自小相识,对彼此的一招一式都熟悉得很,因此便能清楚地感受到楚问刚刚的动作中,那一丝丝极其细微、细微到难以辨别的凝滞感。 楚问的动作本可以更快。 但他在犹豫。 一个猜测忽然冒出来,从走出洞穴见到楚问那一刻的轻微奇妙感为始,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地有了解释—— 他从浓雾中出来后灵力尽失,宁云志看上去……大概是失去了脑子。 这浓雾怪异得很,与灵力、行为都无明显关系,一视同仁。 所以,楚问出来后,也应该暂时失去什么才对。 宿回渊呼吸微滞,抬头看见楚问近在咫尺的瞳孔,颜色极淡,微垂着注视地面,无悲无喜。 长眉鬓侧,清雪般的皮肤上溅上了一滴浓稠的血,楚问对此却仿若未觉。 他伸手,替楚问抹去眉间血痕,可指尖微颤,并抹不干净。直至一小片眉骨都染上了淡红,像是无暇白玉中生出的朱红纹理。 他开口,发现自己的声线都是不稳的。 “你从浓雾出来后,一直都看不见,对不对。” 宛如石子坠入湖底,刹那间沉寂,连轻微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无妨,我能听见声音。” 楚问侧过目光,与身后之人对视,浅色的瞳孔此刻却厚重得深不见底,明知那双眼看不见,但视线相交之时,仍有无法抗拒的心悸。 那略微失焦的目光,却给人一种无限温柔的错觉。 “而且,我也知道你在看我。”楚问淡声道,“我看不到,不代表我感受不到。” 宿回渊仿若做贼心虚般错开目光。 “那你放我下来。”宿回渊着实不太好意思让楚问就这样背着他一路上山,“你总不能一直这样。” “为何不可?”楚问轻声问道。 “……” 竟一时语塞,没有借口。 “无需过度担心,华向奕为医修掌门,这世间没有他治不了的病。”楚问轻声道,片刻后又忽然想起什么般改口道,“极少。” 宿回渊自然懂得对方指的是什么。 是当时自己的病。 楚问背着他拾阶而上,他忽然有些好奇,回头看去—— 只见刚刚三人高的长虫如今半死不活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它的一侧长翅被齐根斩下,鲜血源源不断地顺着断口处涌出,周遭的泥土都变成了血红色。 “没死。”楚问似是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开口解释道,“华山派事医,阵法屏障只是想伤人,令人知难而退,并无杀意,需留它活路。” 宿回渊干巴巴笑道:“华山派拦人的方式还真是恶心,恶心至极。” 楚问并未回话,沉默片刻,只是点了点头。 石阶颠簸,楚问的身体却很稳,宿回渊趴在对方背上,竟不知何时睡熟过去,等再睁眼之时,华山派几个镀金大字已跃然眼前。 门口值夜的弟子听闻他们的来意之后,便请他们入住到了几间客房,明日一早便带他们见华掌门。 宁云志和楚问身上皆是血污,三人各自回房,值夜弟子为他们送来治伤的草药。 宿回渊简单清理了身上伤口,换了一身衣服,又拿出那两份账本翻了翻。 修士们为了追求所谓的长生和羽化飞仙,从未停止过寻找传说中神丹的下落,从清衍宗,松山真人,鬼魂,地宫,华山派,一切都与神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前几日,在他与鬼界飞鸽传信中,他让鬼界散布消息,说鬼主不日之前已然得到神丹。 若无足够诱人的饵,如何引得众人争相抢夺,引其入瓮。 可还有另一件恼人的事,秦娘提醒他,本月阴七马上又要到了。 上次姑且假装受伤蒙混过关,但若每月阴七都是相同状态,岂能不令人生疑。 看来过几日,免不了要回去一趟。 夜已深,却是半分睡意也无。他推门走到室外门廊透风,才觉夜过三更,明月高悬。 华山的山顶与清衍宗不同,更为清冷潮湿,似乎离那天边湿漉漉的明月也要更近上一些。 夜半的空气沁凉,吸进肺里,只觉整个人都被寒冰浸过一般。 裹紧了衣服,正想回房,路过楚问屋子时却不禁停滞住了步子。 无他,楚问房间的灯还点着。 透过朦胧昏黄的窗纸,却不见楚问的人影。 鬼使神差般,他叩响了楚问的房门。 并无人应声。 理性告诉他应该立刻转身回房,半夜登门拜访本就不是理所应当的行为。 但在仔细思索之前,房门便已经被他推开。 大抵是室外太冷,急需贪恋那一份温度。 室内潮湿、温暖、有浓重的水雾从屏风后面飘过来,在门口遇上寒风,倏然化作水珠,凝结在木门之上。依稀之间,能嗅到沐浴皂角的清香。 宿回渊立刻转身将门阖上。 屏风后淅淅沥沥的水声倏然停止。 宿回渊忽然意识到对方在做什么,匆忙道:“我没什么事,我这就回去。” 就在伸手搭上木门的刹那,楚问的声音隔着水雾与屏风,从身后传来。 “既然来了,就留下喝盏茶吧,我很快便好。” 宿回渊本可以立刻离开,但再一次地,不知怎么了,他回身坐在了桌案旁。 屏风后轻微水声再次响起,像是人从水中走出来,随即便有衣料摩挲的细簌声响。 他端坐在木凳上面,有种如坐针毡之感。 头一回觉得等待如此漫长与煎熬,仿佛每分每秒都被那屏风后的声音所无限拉长,牵动着他全部的心绪。 布料的声音时断时续,似乎是卡住了,良久未动。 他忽然反应过来,楚问现在依旧是看不见的,如此沐浴、更衣,似乎都变成了一件难事。 此刻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过去帮忙,毕竟徒弟帮师尊更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他却无法开口。 一想到他即将看见楚问半`敞的领口,悬挂水珠的潮湿长发,由于沐浴而起雾的长睫……他都会喉咙干哑到说不出话来。 他自然能想象到那个场景。 毕竟曾经见过很多次,在许多荒诞、旖`旎、映着月色的水中,他轻`颤的指尖死死钩住对方的发梢,体温交`叠,连那一向清雅的木香都变得无比浓郁。 因此,便总能勾起一些不合时宜的回忆来。 神游间,楚问已然穿着整齐走了出来。 他下意识垂下眸子,并不想让对方捕捉到眼中一闪而逝的慌乱。 即使明知对方此刻看不见。 楚问坐在自己身前,伸手给两人各倒了一盏清茶。 长时间浸泡热水使他的指尖比平日里还要白上几分,几乎要与那白玉杯盏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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