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步履很慢,走路时上身几乎未动,有种脚踏微波般的稳重感。靠近之时,有淡淡的桃花香气扑鼻而来。 他朝几人微颔首,轻声道:“几位施主远道而来,若是今晚尚未寻得住宿之地,可于桃源寺中歇息。这里有几间空出的客房,已经叫人收拾整洁。” 法喜和尚外表纯善,但不知怎得,总给宿回渊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并未对对方放下戒备,只是问道:“和尚,你怎知我们远道而来。况且慕名而来祈福的人数不胜数,为何偏偏让我们来住。” 法喜和尚轻笑,“施主有所不知,人心里所想实则都在眼中,如今我看施主心事重重,倒是可与贫僧一讲,或许能解施主心中之忧。” “我心忧之事乃是红尘三千。”宿回渊说,“你这个和尚又如何懂得。” “好说。”法喜面上依旧带着不咸不淡的笑意,“今晚夜半三更,施主不妨推门外出赏月,忧愁自然消解。” 宁云志和两名华山弟子终于走出来,两人谈话被喧闹声打断。 “宁兄,为什么不让我们看你的小本子,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呀?”华山弟子打趣道。 宁云志面色有些红,但仍一本正经道:“是我一路一来记的东西,我爹让我……” “安静。”楚问开口,声音中夹杂着不容置喙的隐怒。 几人倏然噤若寒蝉。 法喜僧人淡笑着,“既然施主都出来了,便去客房中休息吧,我特意为施主居室内插了桃花。” 他随即回头,对站在角落里的那名小僧人道:“陈晓,带几位施主回房吧。” 宿回渊敏锐地捕捉到那个名字,随即骤然抬头。 ——陈晓。 正是帐本上被夺去修为的华山派弟子,是华向奕口中已经退出门派,不再任医修的人。 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只见那名为陈晓的僧人身着淡蓝色僧袍,长发已剃,垂眸合手走到几人面前,淡道:“施主请跟我来。” 宿回渊身后的两名华山派弟子彻底呆若木鸡,他们眼睛死死盯着来人,颤声道:“陈晓师兄……?” 陈晓的目光轻颤了一下,但并未抬头,也并未承认,只是抬步转身,向客房的方向走去。 带到之后,他微微颔首,随即便转身走了。 五间空客房全部收拾整齐,宿回渊走进去,只见窗边的桌案上摆放着瓷白色花瓶,有几束桃花插在其中,花瓣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滴。 他捻了一瓣在掌心,用指尖揉碎了,拿起来闻了闻。 是花香,无异。 那便更奇怪了。 入夜,宿回渊躺在榻上,却是毫无睡意。 法喜和尚那时所言说之意,自然不是简单地让他出门赏月,而是要他夜半之时出门。 可如此又有何用意,是要对他说些什么? 亦或是……想让他看见什么。 悠然几声,钟声敲响。 宿回渊翻身.下床,和衣走出门口。 却在一只脚迈出门槛的瞬间停住了。 无他,只因在禅香淡淡的寺庙中,他听见了朦胧却十分清晰的、一些不堪入目的声音,断断续续,连绵辗转。 那声音本来不大,但在极其寂静的夜中,便显得有些刺耳。 他眉头一蹙,打算关门回房,脚下却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 ——一个血红色的包裹,巴掌大小。 在包裹尚未密封的边缘,有一缕乌黑发丝从包裹边缘露出。 夜色霎时森寒。
第27章 难道是什么巧合。 他拾起包裹中的发丝, 为黑色长发,有些许凌乱, 发梢处还沾着血迹。 正在沉吟之时, 不远处的树林中忽地传来细细簌簌的呻.吟声音, 宿回渊随手将包裹放在桌案上,随即向树林深处走去。 月黑风高,四下寂静,只闻晚风吹打树叶的沙沙声音。可不远处的草顶却微微颤动着,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移动。 “什么人?”他凛声问。 草下的那团东西听闻后立刻停止住, 但随即便更快地朝远处爬过去。 只是还不够快。 宿回渊足尖轻点,整个人倏然前去数十米远,唯见黑色衣角的残影。 下一瞬,他已经闪身停在那人身前。 有浓重到化不开的血腥味, 甚至将草丛都染成了一片清晰的血红。 有一人四肢匍匐在地上, 跌跌撞撞地向前爬, 身上并无明显刀伤创口,那鲜血是从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肉中渗出来, 以至于整个人都是惊悚的血红颜色。 那人缓缓抬头的一瞬,宿回渊看清了他的脸。 “陈晓?”他眯了眯眼睛, 缓缓蹲下.身去, “你怎么了。” 两人白日里见过一面,陈晓也认出了宿回渊, 立刻挣扎着立起上身,满是鲜血的手臂紧紧环住了宿回渊的腿。 “公子……公子救我!”他哭喊道。 只是因为喉咙渗血的缘故,那声音听起来凄厉万分,像是刀刃在砂纸上一寸寸划过。 宿回渊这才看清楚,对方浑身赤.裸,几乎没穿什么衣服。唯一庇体的衣料,却是一件金红色僧袍。但陈晓只是个新到寺庙的小僧人,常理来说是不会有这般名贵的僧袍。 衣衫不整,看着像是临时抓来套在身上的。 宿回渊下意识想将对方的手拨开,但最终并未动手。 “救人的事找我没什么用,倒是楚问的至阳内力能帮你。”宿回渊说,“我可以带你去找楚问。” 他蹲下.身来,看着对方满是鲜血的脸,一字一句道:“你告诉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你身上穿的是谁的僧袍。” 陈晓一边开口,有更多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口中流淌出来,艰难道:“是因为……炉鼎。” 宿回渊瞳孔微缩,电光石火间,他忽然有了一个隐隐的猜测。 “是谁?”他追问道。 “是……” 话语未尽,陈晓忽地睁大双眼,刹那间没了气息。 有一颗佛珠,恰好在那瞬间穿透了陈晓的喉咙,速度极快,从身前穿过,后颈窜出,又在草地上翻滚了好几米,终于停下。 鲜血霎时喷溅。 宿回渊盯着地面上尚未瞑目的尸体,却是替对方将眼睛合拢了起来。 随后起身,淡声道:“深夜叫我出来,也没必要用这种方式。况且自己已然脏污的东西随意扔在草地上,岂不是麻烦了别人……你说呢,和尚。” 法喜僧人从他背后缓缓走出,依旧是踏空一般没有任何声音。 他身着浅白色僧袍,素白如月色,敛眸淡笑:“那佛珠与金色僧袍确实是贫僧之物。” 宿回渊冷笑一声,“当初我便觉得夺人修为之事有些反常,修为不比寿数可以转移,可答案其实明显得很,只是不容易想到。想必法喜高僧之所以道法高深,修为长进飞快,是把修士弟子们……当成炉鼎了吧。” 法喜僧人依旧垂着眸子,没说话。 “但通过如此方式提高修为的也唯有合.欢宗独一宗,合.欢之时纵使是炉鼎也对修为有益。可附近华山派的弟子并非天生炉鼎,所以你这种行为,跟强取别人修为也没什么差异。” “施主真是误会贫僧了。”法喜终于抬头,桃花眼中泛着轻微笑意,空气中血腥气愈发浓重,他却无丝毫悔意。 “贫僧从未强迫别人做任何事,皆是自愿。” 宿回渊嗤笑一声:“自愿?那我再问你,他们收到的那些带血的包裹,其中夹杂的发丝,又是怎么回事?” 法喜不言。 “你不说,那我来告诉你。”宿回渊俯身捡起地上那颗沾满鲜血的佛珠,深色瞳孔中也映出了血红亮色,“你先放出收到发丝便会死人的消息,再通过那血色包裹中的发丝引人前来祭祀。你身为高僧不便下山,但却能让他们主动前来祭拜,通过这种手段与他们见面。” 法喜古井无波般的眼神中终于泛起一丝涟漪,他似是十分无奈地轻笑道:“施主可知,慧极必伤的道理。” “慧极必伤。”宿回渊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淡声道,“但蠢极必死。陈晓或许是自愿退出华山派来到这里,但却很明显,并没有得到你之前允诺给他的东西。” 他垂头看着尸体略微凌乱的长发:“而且若我所料不错,放在我房门前的发丝,大抵就是出自陈晓身上的吧。你身为高僧不便下山,那那些包裹和发丝又是谁放过去的呢?” 宿回渊沉吟片刻继续道:“明显不是同一人,白日里那姑娘形容‘夜里门外有明显的响声’,而我今夜未眠,门外却并无任何声响,想必定是个内力深厚的人。因此我想,大概是收到这发丝的人,必须将自己的发丝放进带血的包裹里,再放到第二个人门外吧。” “所以年轻姑娘门口的发丝,大概是那老妇人放过去的,而今夜,便是陈晓来将他的发丝放于我门外。”宿回渊轻笑道,“和尚,好一个借刀杀人的手段。” “施主当真聪慧过人,只是有一处不妥,收到这包裹的人并非单纯要将包裹传出去……”法喜缓缓抬眼,一向温和的桃花眼中终于漫起了凛冽的杀意,“而是要杀死收到这血包裹的人。” “若是不来桃源庙中祈福,便杀人了事,但若是来了,你便将人作为炉鼎,夺人修为。”宿回渊冷道,“那陈晓已将包裹送至我放门口,又为何要害他?” “施主终究是与众不同的。”法喜叹道,“我无意想要施主的命,只是在施主的屋内插了桃花,我只是想让你在多年后回忆起今夜之时,或有欢愉。” 宿回渊蹙眉,正在琢磨法喜话中之意,却忽有一阵热气从体内上涌。那并非是寻常的热气,而是…… 他双目骤然睁大,怪不得他从那桃花中未闻出任何异常,因为那根本不是任何毒药。 而是令人燥.热的□□。 与灼.热之气一同翻涌上来的是蓬勃的怒意,若是有人敢给他下这种东西,他定会一寸寸地碾碎对方的骨骼,让其生不如死。 而法喜,他怎么敢。 “多年后我若是回忆起今夜砍下你这秃驴的头,自然欢愉。”宿回渊双目微红,咬牙道。 刹那间有刺骨寒意从四面八方纷然涌来,他右手掌心摊开,鬼王刀在手中逐渐成型。刀刃通体漆黑,强烈的幽邪怨念霎时卷起猎猎狂风,将他万千发丝凭空吹起。 周遭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纷纷凋零,连远处的钟声都变得倏然渺远。 立于月下,他凤眸凛然,杀意如刀。 鬼王便衣现世,千万幽冥叩首臣服。 法喜的眸中终于现出些许愕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把鬼王刀,随即缓缓道:“原来如此,原来施主……竟是如此身份。” 又不禁莞尔道:“你我二人天涯相识,却都是罪业加身之人,倒是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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