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喃喃道:“我早就该死了,几十万年前就该死了,不想……这么不人不鬼地活下去。” “可你想让他一直活下去。”奚玄卿望着面前一滩积水,他左眼中那张脸倒映其中,面容愁苦。 “他不能死,一定不能的。” “为什么?” “……” 安是愿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才道:“喂,你同我合作吧。” “我本想将你的身躯占来,给他用,但你脾气这么倔,魂飞魄散都不肯妥协,我不打你灵体的主意了,但你要配合我,我想送他离开这里。” 他不要他灵体,因为这法子也是治标不治本的。 怀渊挖空心思培养出无垢灵体,一开始就是为了安是愿,自然与安是愿的魂魄最适配。 换一个人,效果就没那么好了。 何况,怀渊那样的体质,即便有女娲石为身,也用不了太久。 到时候又要用谁的来换呢? “你也不想让他留在这里吧,即便你能自毁,能保证我和他没办法占有你的灵体,但你死以后呢?他会不会对你的凤凰出手,可就说不准了,不是吗?” “我想送他走,你也想让他离开,为什么不能合作呢?” 奚玄卿不言,眉睫却微动。 显然心动了。 安是愿笑道:“我也不蠢,你别想利用我设计杀他,他的能力你不是没见过,你终究是他教出来的徒弟,无论是力量还是心计,你都算不过他。” “奚玄卿,你纵然有再多怨恨,也不该在没把握的事上过于执着。” “同我合作,送他走,我从你身体里离开,你去找你的凤凰,往后再也没有谁会受伤,这不好吗?” 他拿捏了奚玄卿内心深处,不敢掏出来的夙愿。 又要如何拒绝? 鱼死网破的勇气他不是没有。 可至多也只是毁了怀渊万年的谋划。 只要这个人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仓灵就会有危险。 为了让奚玄卿尽快修出无垢灵体,在发现他无心,不可顺利渡劫的情况下,怀渊轻轻松松骗来凤凰心。 又为了从涅槃劫世界中接出安是愿,怀渊可以从暗示奚玄卿“仓灵是重明鸟”开始,设计出一场凤凰涅槃身死的局面。 不! 或许,这步棋,从蛊惑乌鸦占有凤凰身份就已经开始了。 这一切,怀渊都没有参与,只高高矗立在空悬洞上慢慢瞧着,关键时候一拂衣袖,轻飘飘地带起一阵风,便掀起惊涛骇浪。 他什么也不用做,他只要从一开始就驯化奚玄卿,让他像自己的奴隶一样忠心不二。 以“天下苍生安危”为借口。 以“九天境神尊不该有私情,该顾全大局”为枷锁。 便将奚玄卿牢牢桎梏住。 毕竟,这个孩子从心智初开时,他就设计好了教导方案。 无心无情又能怎么样? 怀渊一开始就没打算用师徒情捆绑他。 师徒情算什么? 也只是私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 终究比不上天下苍生的责任重大。 你要努力修炼,为了保护四海八荒三重境。 我对你寄予厚望,从一开始就将你当作这个世界的救赎。 你是女娲石,你注定要在鸿濛世界更迭时,以身补天漏。 这无垢灵体,你必须修,因为你不只是你自己,你还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可以拯救苍生的人,谁都替代不了。 你还是一枚石头,尚未修出灵智时,就已经站在丹穴山最高峰上,看遍人世八苦,你天生就注定要心怀大爱,你始终不可以考量你自身的喜恶,你不能有自己的偏好,因为,你从不属于你自己,你是整个天下的,你必须放下小我,才能成就大我。 反反复复,这样的话,怀渊对他说了一万年,再坚硬的石心,也被烙刻地痕迹斑驳,伤痕累累。 面对自己一手教导出来,这样乖巧的孩子,要说不舍,并非一点没有。 但……怎么能比的过那个让他等了几十万年的人呢? 怀渊站在浮岛崖边,望着万里晴空,叹息一声。 到底是在人间滞留久了。 他这样的人,竟也能生出感情。 但一想,奚玄卿一颗石头都能疯狂地爱上一个人。 他也差不离…… 怀渊不禁轻笑,喃喃自言:“我们师徒,当真一个德性。” 奚玄卿在涅槃劫世界中的所作所为,无论是偏执的爱恨,病态的占有欲望,还是无计可施时,只能以自毁来讨好仓灵,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都是疯子。 只不过,奚玄卿想到的是损毁自身,去弥补。 而他…… 他没资格自毁,也不敢自毁,更不能自毁。 倘若,奚玄卿那时候没看穿“补天漏”一事是假,有蹊跷。 他还肩负着以身相殉的使命,这条命不属于他。 在天下苍生,和爱人面前,只能选择救一个的时候,奚玄卿要如何选呢? 怀渊:“真遗憾,可惜啊……” 他没机会看见这一幕了。 怀渊下了空悬洞,正准备朝奚玄卿曾住过的那个小院走去,便被浮岛下苦等一夜的司晨拦住。 他一见怀渊,便拽着身侧的凤翎跪下。 膝行到怀渊面前,额头重重磕下,撞击在碎玉石砖上,磕得青紫。 说好听点是虔诚,说得难听,便是像条狗一样没有尊严。 “求尊上救命!” 怀渊垂睫,乜了眼那浑身包裹着黑纱的人,大半张脸都掩盖在头纱下。 凤翎没见过怀渊。 但知道他是奚玄卿的师尊,不但帮司晨救了他的命,当初甚至没有揭露过他身份。 怀渊天尊法力通天,能不知道他只是一只乌鸦吗? 不过是没有揭穿罢了。 无论原因如何,凤翎觉得怀渊对他没有敌意。 他带着好奇,抬眼去看面前的人。 四目相对,正好撞上。 见对方眉目微蹙,面容漠然,凤翎心底一惊,被强压威慑地浑身轻颤。 司晨低骂他:“你什么脸,自己心底没数吗?岂敢玷污尊上的眼?” 说着就扣着他后颈,使劲往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扣。 额角一疼,磕得凤翎头晕目眩,一股热流直冲脑门。 视线清晰时,才发现面前的碎玉地面上都是血。 热流淌过眉睫,洇入眼眶。 他眼底一热,控制不住地哭出泪,都混在血水里。 他知道,他如今的模样很丑。 实在是太难看了。 司晨不会怜惜他,这天底下再也没有人怜爱他了。 何止面容,就连身形都走样了,背脊渐渐佝偻,手腕也变得枯瘦如干柴,裸露在外的指节皮肤皲皱,丑陋如烫熟的鸡皮。 怀渊并未计较什么,只道:“本尊已帮你救回他性命,你如今又要什么?” 俨然已觉得司晨所求太多,贪得无厌。 司晨忐忑,望了眼凤翎,闭了闭眼,终是不甘心道:“他……这样也算不得活着。” 怀渊:“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白得的,凡有所求,必然要付出代价。” 司晨倏然抬眸,眼眶通红,膝行两步:“我愿付出一切,只求凤翎容颜如初。” 凤翎愕然地看着他。 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怀渊:“你又有什么可以付出的?” 言下之意,便是你再无价值,哪怕是这条命,对怀渊而言,也无任何意义。 从前帮他,帮凤翎,倒不是凤翎多有用。 不过是怀渊计划中的一环。 怀渊需要开启涅槃劫,将安是愿从中带出来。 奚玄卿的身躯是首选。 但倘若奚玄卿察觉端倪,到底还有凤翎作为备选。 那时的凤翎拥有凤凰金翎,怀渊甚至帮他将金翎融进魂灵中,这样的魂体,倒也勉强能承载安是愿漂泊几十万年的灵识。 如今,这个备选没用上,便没有价值了。 至于那只凤凰,一开始就是为了用他的心助奚玄卿渡劫,再后来,便是涅槃劫开启的工具。 如今,都已实现。 到这一步,凤凰本该没什么大用了。 但奚玄卿的灵核伤得太重了。 总需要一样东西去修补替换,塑成一具完美的无垢灵体。 第二场涅槃劫开启时,怀渊比谁都希望凤凰涅槃成功。 涅槃火煅烧后,才更有价值。 这时候,凤翎便成了触发凶险的工具。 逼得凤凰不得不快速出劫,涅槃重生。 就像驯养一只蛊虫,必定要放入另一只凶恶的毒蛊进去,逼得那只蛊虫不得不做出反应,激烈抗争,挣扎求生。 但,如今的凤翎连凤凰金翎都失去了。 还有什么价值呢? 怀渊面无表情地睨了两人一眼:“人类喜欢秋季,厌恶冬雪,是因为冬日的风景太差了吗?不过是秋季丰收,能产出饱腹的粮食,冬天太冷,能将人冻死,难以过冬。” “趋利避害,只喜欢有用的东西,是所有物种的天性。” 说罢,便要抬脚离开。 司晨顾不得许多,一把抱住怀渊的腿,笑的比哭的还难看。 “尊上……” “尊上!您怎么能和这凡人俗物相提并论呢?您不一样的,因为您是……您是……” “您是最慈悲的,万事万物都仰仗您的眼色生长,司晨永远都是您的信徒,求您可怜可怜司晨吧!” 怀渊深深叹息。 “你们这些人啊,都是这样,永远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如今痛悔过去,以后又追悔现在,没有一天不活在悔恨中。” 凤翎是这样。 司晨是这样。 奚玄卿也是这样。 “司晨,你于我而言,已经没有价值,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普天之下,所有人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我为何要可怜你?” “你曾说要做我的仆,奉我为主,可我要的是鹰,不是犬。” 他不禁想,他在这个世界中,拥有过鹰吗? 奚玄卿是,九方遇是,曾经那条蛟龙也是。 可都不是他的。 他站在九天境之上的空悬洞,俯瞰众生,一切都是他的,又都不是他的。 满眼红尘,望去却空无一物。 唯独曾经失去的那个人,终于要找回来了。 “一只雉鸡,一只乌鸦而已,陷在这样一场局中,能保住性命,已该庆幸,何必还要再奢求不该属于你的东西?” “命里八尺,难求一丈,这就是命,认了吧。” 没再管身后那两个卑微到尘埃的祈求者。 即便他们头颅磕破。 即便愿望无法实现后,双目已从卑微祈求,变成怨恨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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