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们都是这样的。 有所求,有机会得到施舍的时候,对你感恩戴德。 你绝了他们的希望,不再给予任何帮助时,不要说念及从前的好,去感恩,便是连恨意都比真正伤害过他们的人还要深重。 凡尘境的人类管这个叫什么? 怀渊想了须臾,记起来了。 ——斗米成恩,担米成仇。 · “他要来了。” “嗯。” 奚玄卿整理好九方遇屋中的被褥,推门而出,回到他曾住过的那间屋中,多年前的旧茶已然泛潮,他便生火,在茶罐中烤一烤,再烹煮。 炉水沸腾时,茶叶刚倒入,案桌前便投下一道阴影。 物是人非。 奚玄卿没再像多年前那样,唤他一声师尊,也未起身相迎。 怀渊微顿,与从前一样,在他面前坐下。 彼此沉默。 那壶茶谁也没喝,直到沸腾,热水贴着炉壁滚落,被热炭蒸干,仿若发出受刑般的声。 让奚玄卿联想起天狱中无数的刑罚。 那些东西从他成为九天境神尊之前,就存在了,存在了多久,他不知道。 只晓得,这是规矩。 从何而来? 以前未曾深思过,如今想来,现如今的三重境中,没有哪一境有这样的严刑峻法。 倒像是从前的鸿濛世界中,王朝皇室创造出的东西。 那壶茶水,渐渐烧干,直到发出刺鼻的焦味,连陶壶本身都烧出皲裂纹路。 奚玄卿终于开口,像是思忖许久,不得不作出选择。 “我有条件。” 怀渊温和一笑:“我答应了不动凤凰,他本来也不在我的计划中,哄来凤凰心是为了让你渡劫成功,送他入涅槃劫,也只是为了开启劫门,带人出来。” 奚玄卿只定定看着他。 那只如渊深邃的左眼寂如空洞,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怀渊望着他左眼,看了会儿。 “你不信我?” 笑道:“你要如何才能相信为师?” 一个从头到尾都在撒谎欺骗的人,竟问出这样荒谬的问题。 奚玄卿只道:“我要你发心魔誓,不能碰凤凰,不能伤他一分一毫,最好是……你永生永世都不许出现在他面前。” 心魔誓? 怀渊双眸微眯,忽而哂笑。 爽快答应:“好。” 何为心魔誓? 无论人、神、妖,只要在修炼,就会有他自己的道心,相对应的,那便是贪嗔痴妄生出的心魔阻碍,是可以击溃道心的存在。 心魔有大有小,有轻有重。 轻则修为停滞不前,重则修为尽失,修士疯癫,乃至自戕而亡。 心魔在心魔誓前,还只是小困境。 心魔誓一旦发出,便是向天道签订契约,一旦违约,便会是身死魂灭的下场。 这份债,人收不来,便由天收。 怀渊答应地那么爽快,或许可以理解成,安是愿在他心中,比他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可安是愿呢? 他明明连自己的重生机会都不要,也要帮怀渊夺得无垢灵体。 在心魔誓这样毒辣的咒言面前,竟一点动静也没有。 奚玄卿松了口气。 每一步都不能踏错,好在这一次,他也没算计错。 眼睁睁看着怀渊誓言落下。 奚玄卿忽然道:“你长白头发了。” “是吗?”怀渊不甚在意,只抚了一下鬓角的斑白,笑容依旧温和:“到底是我亲自教导了万年的徒儿,还是关心我的。” “……” 奚玄卿皱眉:“心魔誓再加一条,不能动九方。” “哦……”怀渊抬眼觑他,“你看出来了啊。” 奚玄卿:“不难猜,无垢灵体是为他而创造的,因而,你慎之又慎,从小到大,生怕我磕碰,损伤了这具身躯。” “对九方,你从不手软,苛责严厉,对他只有一个要求,修为增强,再增强,最好无人能敌,那是因为……” 奚玄卿目光灼烫,真相却是冰寒刺骨。 “是我为自己准备的。” 既被猜到,怀渊也懒得避讳:“如你所见,我的这具身躯快坏了,需要一个新的,才好与他相配。” 怀渊问道:“我很好奇一个问题,若在第二场涅槃劫世界中,你没有机会以命换命,死的是绛仙草,而你根本没办法干预那个世界的变化,在他死后,你会怎么做?” 大约是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太宽泛了。 怀渊犹豫片刻,又补充道:“绛仙草死后,并不会灵识湮灭,他会散开,在那些围观他受火刑时,唾骂他,厌憎他的人群之中,被他们的恶念捕获。” “木已成舟时,你才踏入那个世界,但是已经晚了。” “可现在有个机会摆在你面前。” “只要你将那些厌憎、谩骂、伤害过他的人全部献祭,便能集齐他溃散的灵识,而后才有机会让他重生,你会这么做吗?” “哦,对了,因着绛仙草极为特殊,不止是心有恶念的人捕获他的灵识,在刑场外的,哪怕是老人妇孺孩子,只要投过去哪怕一个厌恶的眼神,都会分去一部分灵识,就像风一吹,散开的花粉一样。” “你愿意为了凤凰屠杀半城的人吗?”怀渊眯眼看着他,“我想听听你的答案。”
第57章 凤凰重生 如何选? 即便只是假设,不曾真实发生。 却是魑魅魍魉徘徊在心门外,不断叩问,狰狞嘶吼,振聋发聩。 选那些人,便是背叛仓灵。 他口口声声说着的爱,那些痛彻心扉的悔恨都成了笑话。 选仓灵,便是牺牲无数人的性命。 坚定了万年的信仰,转瞬便会坍塌。 他同样做不到。 他还没忘记自己成为九天境神尊,执掌四海八荒三重境时,在心底许下的责任重誓。 可笑的是,怀渊从来漠视生灵,认为人命同那些草木蝼蚁无甚区别,却还作出一副悲悯众生的模样,以苍生之责去教导奚玄卿。 奚玄卿当了真,甚至做好了牺牲自己一切的准备。 一个假君子,竟培养出了一个真仁者。 “很难选吗?” 窗外的阳光透入,照在怀渊后背上,勾出肩线金边,光强刺目,望了几眼,便双目泛花,再去看怀渊的脸,已经什么都瞧不清了,都掩映在暗处,只觉陌生。 “应当不难选吧?” “我都说了,凤凰是那株绛仙草时,那些分得凤凰灵识的人可都是带着恶意的,每一个都是帮凶,既然是恶的,为何不能铲除摧毁?何况……不杀了他们,你如何救回凤凰?” 他说话时,那些勾勒出脸庞、下颌,瞧着已定型的光,也在挪动,游离不定。 “别想什么‘不负如来不负卿’,那都是骗骗小孩子的故事,现实中哪儿有那么多两全其美?” 他愈说,脸侧的光抖动越快,整张脸在明明暗暗中不断彷徨。 咄咄逼问。 “即便你妇人之仁,包容那些恶,想着牺牲自己便可不用选择,但这一次可不是燃烧自己灵核,就能救回凤凰,你必须杀了所有人,剖开他们的尸体,取出一片片破碎的灵识,或者……亲眼看着凤凰死去。” 那些光从窗棱透入,游移在怀渊脸上,慢慢地,它们退下,怀渊的脸笼在黑暗中,彻底瞧不清了。 奚玄卿垂眸,看着自己的被光照得发白的手,虚虚一握,仿佛真能攥住什么东西。 但光又如何会在某一个人身上永远停驻呢? 曾眷顾过怀渊,如今又照到他身上。 终究留不住。 阳光不会因为你冷,因为你渴望温暖而降临,也不会因为你太热,因为你畏光就消失。 这才是真正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随着日升,光影游移。 它又去照亮别处。 将两人都抛置于黑暗中。 奚玄卿推开格子窗,站在暖阳下,才不那么冷,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竟也晕出几许血色。 “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奚玄卿回看雾纱下,面容模糊的怀渊,“我不是你,凤凰也不是绛仙草,我和他,从来都不会成为你和安是愿。” 这个名字像是一道雷霆电殛,一出口,怀渊便怔住。 他眉心一拧:“你不敢回答吗?” “你心底是怎么想的?告诉我。” 他的面容渐渐扭曲,一贯温和的嗓音也带上急迫喑哑。 “那些人本来就有恶念,不配活在阳光下,他们死了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怎么能比得上凤凰?为何被屠满门的凡人报仇雪恨,便是快意恩仇,值得称赞,为何你要救自己所爱,便是贻误苍生,是德行有亏?我都说了,他们不是善人,要不是对凤凰有恨意怨念,是不会捕获灵识的,这不能选吗?这不好选吗?” 他一直在拿凤凰误导他。 可这个问题从来不是凤凰和奚玄卿的。 奚玄卿偏眸,漆黑空洞的左眼似也透入一缕光芒:“你问过他愿不愿意吗?” “……什么?” 怀渊面容有一丝崩裂。 浑身笼罩在光下的奚玄卿,像渡了一层耀眼金芒,他长睫微垂,双眸轻阖,复又睁开,握着窗棂的手颤了下,指节轻缩。 “不该那样的……” 少年清泠嗓音响起时,怀渊终于彻底崩坏假面。 “你,你…你是……” 那双桃花眼再度抬起时,面容还是奚玄卿的,神态却已截然不同。 他看向怀渊,眉目哀戚。 几十万年的惆怅思绪,千万缕,一言难以蔽之。 “那样活着,真的很痛苦啊……” 一时间,怀渊想越过茶桌,可对方只是盯着他双足看了眼,一言未发,便让他止步,踌躇原地。 他只会在这个人面前失态。 怀渊:“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着才有希望,还有机会,就算……就算时间漫长,我也找到方法了不是吗?” “可我不喜欢。” “……” 安是愿说:“你大约是恨我的吧,不然又怎么会做那样的事,那般对待我,我的手没沾过一丝鲜血,你倒好……”他苦笑一声:“你一下子,直接让我背上了半座城池的命,七千六百三十一人,我记得清清楚楚。” “…………” 安是愿:“我在那个世界出不来,永远不得解脱,就顺着他们的轮回转世找去,跟在他们身后,我想补偿,想帮忙,想赎罪……” “可我没办法,我只是一缕飘荡的灵识,什么都做不了。” “我就想,熬一熬吧,等这个鸿濛世界终结,我就可以随之覆灭,结束苦痛了。” “可我想不到,你会疯成那样,竟将那个世界装进凤凰涅槃劫中,躲避天道法则,给了我不生不死的几十万年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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