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放他下来,又从身后搂住他的腰,微弯背脊,将他蜷在怀里,给他挡风,下颌贴在他耳侧,指着满城夜空。 “快看。” 小凤凰刚抬头。 咻—— 一束火花倏然从地面蹿上天空,而后砰的一声炸开,绽出一朵极其艳丽的花朵,开到极致,开到荼靡,在夜空中转瞬凋零,而后又有源源不断的火花蹿上天空,绽放光彩。 小凤凰盯着看,眼睛都不带眨的,激动得要命。 好看! 太好看了! 他看着一朵朵绚烂于夜空的火花,身边的男人便看着倒映于他眼中的光华。 他已成为他心中最炽热的焰火。 那时候,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三百年前后的自己,又在他最爱的人面前放了满空焰火。 用的却是……他心中挚爱的翎羽。 凌驾于爱人的痛苦之上。
第55章 不醒 小凤凰很喜欢这样漂亮的焰火。 特别喜欢。 就像他曾经见过无数次。 在凡尘境,人世间,身边始终有个人陪伴。 每一次的焰火明明只绽放在空中,倒映在他眼底,却悄悄地烙进他心房。 砰地一声炸开,便激得他明明无心的胸口也跟着跳动了一下。 那些或喜或悲的前尘,都随着一把涅槃火烧成灰了,从他记忆里抹掉了。 可昔日光景再现时,又如跃出静湖的锦鲤,尾巴一扫,惊艳眼底,却又带出冰凉的水珠,说不出来是心寒还是欣喜。 凤凰心怦怦直跳,他皱眉捂着心口。 不理解这酸涩从何而来。 想必,是见过幻梦中那小妖怪的凄惨遭遇,同为羽族,他感同身受,所以觉得难过。 “不舒服?” 奚玄卿才走近小半步,对方侧身躲开。 便见他倏然抬眸,眼尾发红,洇着水雾,眸中却尽是迷茫困惑,看着奚玄卿的眼神也带着浓深的复杂。 奚玄卿心口窒塞,小心翼翼地哑声道:“你…是不是想起……” 天边焰火落下,仓灵收回目光,打断他:“我在想,我到底是喜欢焰火,还是讨厌焰火。” 又凝视着奚玄卿手臂上斑驳的疤痕,沉沉吸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其实,就算你对那小妖的所作所为,再是恶毒,再是残忍,都与我无关,不是吗?不过是因为同为羽族山灵,我感同身受罢了。” “毕竟,就算你想过要拔掉我的翎羽,也未实现,但在涿光山的时候,你对我的好,是真实的,我能感觉到。” “……” “孔雀说,我还是一颗凤凰蛋的时候,被你偷走了,我却不太信,他在哄我,又很讨厌你,故意说的气话。” “他说我涅槃过,至于涅槃前的记忆,我不打算去深究,无论好的坏的,都是过去的事了,重生之后,就是新生,我不想去计较了,无论过去如何,就那样吧。” 这场梦境的时间更迭太快,小凤凰从一只幼鸟长大,再到化作人形,从幼年长到少年,也不过须臾。 随着年岁渐长,他再单纯的内心,也不可能一点儿也不长,一双眼也渐渐脱离圆润稚态,化作一双昳丽秾艳,顾盼生情的瑞凤眼。 已近青年的状态。 披在仓灵身上的衣服也不再拖曳于地,宽大衣摆垂于脚踝,露出一双拴着红线金铃的赤足。 能在幻梦中看到凤凰长大,于奚玄卿而言,大约能算是恩赐。 毕竟,在他的计划里,他大概率是见不到凤凰长大了。 以前,奚玄卿盼着仓灵永远不要记起前尘,是为了让彼此都重新来过。 幻想着可以重新开始。 如今,他终于亲耳听见,仓灵说要将过往全部放弃。 却是不打算从头再来了。 他原本也没资格重新开始,不是早就做好决定了吗? 奚玄卿看着那双淡漠的,倒映霞光的瑞凤眼,一瞬间,几乎以为他已经想起曾经的一切,恢复记忆。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仓灵那番话说完后,沉默了很久。 奚玄卿便陪他静默着,陷入溺水般的窒息。 对方再度抬眼时,总往他手臂上看,一双瑞凤眼又睁得圆润,与适才的模样截然相反。 他眉宇微蹙,一点胭红还洇在眼尾。 “刚刚的焰火真好看,但……” 他还没说什么,奚玄卿便忙不迭又抠下一块玄石,指尖点燃,冲向空中,砰地一声炸开。 天色更暗了,便衬的那焰火更加绚烂。 暖黄的光倒映在对方瞳眸中。 仿佛抛弃了许多顾虑和烦忧,这一刻,他只静静欣赏满空烟花。 再也从他眼底瞧不出什么淡漠寒色。 “别怕……” 奚玄卿靠过去,站在他身后,贴的极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体温。 仓灵没再躲开他,只说:“我怕什么?” 这不是你的翎羽,你别怕。 奚玄卿没说话。 夜空中的焰火一朵接着一朵地盛放,他掩在衣袖下的手臂早已斑驳不堪,却不觉得疼。 只是,时不时会碰撞在一起的袖口下,那只垂于身侧的手,总让他禁不住,想探出手去牵。 他想不到用什么借口去这么做。 生怕被拒绝。 便剥下更多的玄石,让无数焰火燃亮苍穹。 很快,一条衣袖下便空空荡荡,血肉尽去,只余骨骼。 他却望着仓灵,笑起来:“好看吗?” “嗯,好看!” 仓灵笑靥甜蜜,一如曾经被奚暮宠惯的小妖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 被爱,被赠予便好。 管他什么代价偿还,他没主动要,凭什么别人主动的付出,却强求他回报? 他又没让奚玄卿损害自身。 都是人家主动的,人家自己愿意的,管他什么事? 奚玄卿也笑了笑,面容苍白,却无半点苦痛之色。 他绾起另一只袖口,露出完好的手臂,递到仓灵面前,以另一只失了血肉的手没力气为借口,让仓灵自己剥石。 仓灵皱了皱眉:“石头不会疼的对吧?” 奚玄卿:“…嗯,不疼。” “哦。” 眼看夜空的焰火快凋谢,仓灵握着奚玄卿的手,从胳膊上剥下一块玄石,点燃,续上那短暂美景。 焰火占据仓灵全部的注意力。 奚玄卿被紧握的那只手,也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失血苍白的唇微掀,无声翕动:牵上了。 他顺势反扣住仓灵的手,十指交缠,紧紧相扣。 并肩而立,共赏焰火。 就像一对凡尘间的爱侣…… 淹没于夜色中,看不见的,只有奚玄卿洇湿的衣袖,摊出一大片模糊血红。 一滴又一滴温热的血,汇聚成流,犹如一根姻缘红线,从奚玄卿手腕间探出,沿着两人紧紧相扣的手指,缠上仓灵的。 滑腻温热的触感在指缝间蔓延开。 仓灵望着夜空的眼微颤须臾,抿了抿唇。 只稍许握紧对方的手,指着天空那朵绚烂的凤凰花,说:“那朵最好看。” 却没有声音回答他。 对方掌心愈发冰凉,淌出的血也不再温热。 忽然,仓灵右侧肩膀被什么沉沉一压,一缕长发便擦着他侧脸,垂于视野中。 喑哑虚弱的声,贴着他耳边:“让我抱一会儿。” “……” 明知对方连牵手都是委婉迂回地找借口,甚至不惜伤及自身。 又怎么会这么突兀地说出拥抱这种话。 应该是……虚弱到站不住了吧。 仓灵没说话。 不是同意,也不是拒绝。 仿佛把开口前的时间无限拉长,长成一场遥亘千里的梦。 无声,是彼此的默契。 奚玄卿比谁都清楚,这大约,就是他们最后一场相见了。 额头抵着仓灵后肩,身体慢慢靠过去,汲取温暖,一手还十指相扣,另一只虚弱无力的手缓缓抬起,慢慢圈住对方的腰。 仓灵没去看他,下颌垫在他肩膀上,双眸望着不断绽放的焰火。 “真好看呀。” “原来……真的很好看。” 不知过了多久,夜空最后一簇焰火凋零,世界陷入黑暗。 奚玄卿拥着他,侧脸轻轻蹭他耳鬓。 仓灵:“奚玄卿,焰火放完了。” 奚玄卿:“……嗯。” 他们的最后一场约会。 结束了。 他该放手了,该潇洒转身,从仓灵梦中走出去,不要回头,带着余温离开,就让故事终结于此。 对谁都好。 可还是……会有贪念啊。 一片黑暗中,草丛里飘出无数萤火,腐草为萤,点点微光照亮仓灵的双眼。 他就那么无悲无喜,空茫茫地掀开羽睫,望进奚玄卿眼底。 “奚玄卿,你抱够了吗?够了就走吧,梦要醒了。” 那些光亮并非萤火。 只是仓灵的梦在瓦解。 梦里的一切化作点点星光,飞舞在他们身边,成群结队,而后朝遥远的天际飞去,彻底带走这场幻梦。 仓灵松开交握的手,从对方不舍的,反复松开又紧握的指缝间流淌出,他抬起手,还流着一缕缕纤细的红,犹如姻缘红线。 轻轻触上奚玄卿的脸,温暖指腹抚过他的眼底。 “奚玄卿,你左眼流血了。” 对彼此而言,都过分熟悉的脸,相视相对。 奚……暮。 仓灵双唇微动。 还不等反应,便被一片冰凉覆盖。 圈住腰身的手臂紧了又紧,将他扣在怀里,不舍放手,另一只手攀上他后颈,细细摩挲着,将他拉得更近,贴得更深。 仓灵仰头承受,却并非毫无预兆,没有心惊肉颤,也无惊慌失措。 意想之中,预料之外。 他平静地不像被谁拥吻。 那双眼刚刚还看着烟花在笑,现在却变成了漠然凉色。 不是霜雪冰冷,掰一块入炉煮,便沸腾,也不是三九隆冬的寒风,阖上门关起来,就冻不着。 而是像夏日里从深山流淌出的泉,寻不到源头,也截不断涌流,是灼热炎日也煨不暖的凉。 而那个曾经高矗于雪峰之上,冰寒彻骨的男人,被浓烈的爱恨笼罩,吻地炽热疯狂,含着他,啮咬纠缠,恨不得吞咽入腹。 仓灵任由他吻着,无动于衷。 即便被吻地有些喘不过气。 他依旧是平静的。 在这样的因缘里,谁先爱上谁,谁便先输了一仗。 三百年前凡尘境如是。 九天境上如是。 如今,亦如是。 奚玄卿松开他的时候,他只眼尾有些熏红,唇瓣莹亮。 那双眼寂静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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