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颅望着身躯。 望着被一剑又一剑扎烂的身躯。 少年双唇煞白,只低声喃喃着:“一百零七、一百零八……我会为你报仇……” 报仇? 报谁的仇? 修士茫然不知,可也容不得他多想了。 带着骨钩的锁链,被少年甩来,一钩子便扎进他眼珠中,插进脑浆深处。 他……活不下去了。 后悔晚矣。 他真的不该低估魔种的力量,哪怕看起来柔弱无害,甚至凄楚可怜。 可那毕竟是……魔种。 “你……你们看见了吗?” 听见打斗声,一齐拥来的各门派弟子,远远望着这一幕,目瞪口呆,浑身觳觫。 “那个修士是飞虞城的人对吧?我看见他腰间铜牌了。” “早就听说飞虞城关着一个魔种,他娘的……竟然逃出来了,都不说的吗?” “……还,还进了秘境。” “碰上他,真倒霉!老子出门没看黄历!” “怎么办?” 资历低些的弟子,早就乱作一团,有的两腿打颤,憋着尿意,有的恨不得拔腿就跑,又生怕被发现,惹来无妄之灾。 毕竟,魔种的残忍手段,他们亲眼看见了。 谁能想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看起来那么柔弱,骨骼纤细,浑身半分灵力都没有,他甚至不知道怎么握剑。 却杀人不眨眼。 爆发出的力量又如此霸道恐怖。 那张尚且稚嫩的脸,面色不惊。 他都快将那修士捅成筛子了,还不停手。 猩红的血,一滴滴溅在他脸上,漫进眼睫,染红瞳眸。 更像地狱恶魔了! “他不会放过任何人的!” 仓灵发现了他们,一双无光黯然的眼,倏然亮起。 似野兽打量猎物一般。 胆小的修士想落荒而逃,可腿抖得太厉害了,寸步难行,禁不住哭起来。 胆子大一些的,咬牙道:“我们这么多人,未必没有胜算,若将魔种扼杀在此,等出了秘境,必然名声大噪!” “不若赌上一赌!” “你们的师长,没有告诉你们,魔种是杀不死的吗?” 青年嗓音喑哑,破开人群,大大方方地走出来。 他看都没看众人,径直朝少年走去。 “喂!你不要命了!” 青年没理会任何人。 也如众人预料,浑身血腥的少年仰头望着青年看了半晌,而后手上那柄剑,倏地穿透青年腹部。 青年脚步微顿。 却又笑了笑,柔声唤了句:“……仓灵。” 少年满眼漠然。 持剑的手未动。 青年却不怕死,任由那柄剑穿透腹部,甚至还往前走了半步。 他皱眉忍疼,腹部鲜血不止。 却又对少年笑了笑,抬起手抚过少年脸颊,替他揩去血渍。 “不记得我了吗?” “奚暮……我是奚暮啊……” 少年眨了眨眼,那片死寂般的黯然中催生出一抹光,似万古长夜里,唯一一簇幽微火苗,攒动着,摇曳着,不知下一刻是否会熄。 偏奚暮不惧,只以额头抵着少年眉心。 少年手中的剑,还插在他腹部。 “仓灵,别怕……” “我是奚暮,我不会伤害你,永远不会。” “因为……我就在你心中。” 他环住少年的腰,手指朝腰带摸去,夹出一枚瞬移符咒。 “仓灵,将刚刚那些事忘掉,不要记得你伤了我,不要内疚。” “仓灵,等我来找你,别怕……” 下一刻,少年活生生从原地消失。 奚暮捂着受伤的腹部,单膝跪地,咬着牙,将那柄彻底穿透身躯的长剑一点点拔出。 又仰头笑着看目瞪口呆的众人。 “他非是有意伤人,只是太害怕了。” “我拦住了他,不会让他伤你们,也请诸位放……咳……”他呕出一口血,又咽下更多的,费劲道:“放过他。” 有人道:“你和他认识?可他连你都伤,他疯了!” “不是的,他只是被刺激,吓成这样。” 碎尸边的骨钩锁链就是证据,那飞虞城的修士就是来抓仓灵的,是他先攻击的那少年。 众人都有眼,都看得分明。 原本说要围攻,不过是以为再无退路,不如搏上一搏。 如今,隐患消失,他们又何必自寻死路? 在场都是年轻人,大多数都没那么重的迂腐观念。 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什么“魔族天性如此,怙恶不悛”,并不能桎梏他们。 面对这种事,谁愿意逞英雄啊? 谁会嫌命长呢? 何况,这个人都伤成这样了…… 他们难道还要趁人之危吗? 杀了这个人,不能得到什么,甚至可能惹来那魔种的蓄意报复。 众人默默散开。 有人丢了一瓶伤药给奚暮,皱眉说:“我劝你也离他远一点,你看,你们认识,关系还不错的样子,他都能这么伤你,可见神智不清,心魔入骨。” 奚暮却道:“可他……只有我了。” 那人一噎,道了句:“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便也走了。 奚暮松了口气,一手捂着不断淌血的腹部,一手攥着一根发丝。 传送阵法一旦启动,谁也不知仓灵会被传送去哪里。 可仓灵身上沾了他的血,他又留了一根发丝。 他可以凭此,很快地找到仓灵。 奚暮也没客气,将那瓶上好的药粉全都倒在伤口上,血止住了,他便咬牙站起,想去找仓灵。 偏偏,这时候,来了一个人。 拦住他的去路。 他只漠然地看了眼奚暮。 “你快死了。” “那柄剑淬了毒霜。” · 溪水洇湿了半边衣裳,带着血污,染红了溪流。 仓灵醒来时,呆愣愣地看着水中倒影。 他像是被浸在血海里,整个人都蒙了一层红雾。 满手,满身,都是血。 迟钝的意识刹那间归来。 他看见飞虞城的修士对他紧追不舍,他看见一柄锋利的拴着锁链镣铐的骨钩朝他扔来,他看见自己满手的血,握着一柄长剑,一下又一下地扎进那个修士的身躯中,他看见身首异处的修士恐惧地瞪着他。 仓灵不是第一次在失去意识时,做这样的事。 他曾凭借这股力量,救过飞虞城中人的性命,也曾因这股力量,被所有人畏惧厌憎,甚至不久前,他还用这股力量杀了两个匪徒。 就在刚才,他还…… 仓灵倏然一僵。 他为何会看见奚暮,看见面色苍白,唇角淌血的奚暮,额头抵着他的,对他说别怕。 更多的,他记不起来。 就像是……有人不想让他想起更多。 仓灵匆匆捧起溪水,洗干净满脸血污。 便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跑去。 奚暮…… 奚暮刚刚用传送阵送走了他。 奚暮还在原地等他,也许,也在来找他的路上。 他奔过无数个山坡,穿过数不清的丛林,想象着奚暮就在眼前,朝他走来,他亦奔去,双向奔赴,相拥相依,再不分离。 · “快……死了?” 奚暮垂眸看了眼伤口,边沿发紫,确实是中毒征兆。 他眼睫不断眨动,一滴又一滴泪落下,手忙脚乱地在腰间布袋里翻找解毒药。 可他只是个穷修士,能买得起的,都只是对付毒草毒蛇的解毒丸。 他抓了一把,往喉咙咽。 可没有用。 伤口的紫血在蔓延,心跳也有一下没一下。 “仓灵很安全,对吗?” 那个顶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蹲在他面前的男人,问他。 奚暮怔了片刻,抬手抹去不断从唇角溢出的血。 他的指甲都泛紫了。 大约是真的……活不长了。 奚暮闭了闭眼,敛下心神,复又睁开,抬眸看着奚玄卿:“他很安全。” 见对方如释重负,他心底悲戚,却又不得不做了个艰难的决定。 “你不会伤害他,对吗?” “自然不会。”奚玄卿居高临下地睨他。 “我说的……咳,是你不能强迫他做任何他不愿意的事。” “你不能……不能伤他身,也不能伤他……他心。” “你若得到他,就不要让他难过……” 奚玄卿微微皱眉,不理解奚暮何出此言。 在他看来,仓灵不喜欢他,要逃离他,都是因为奚暮的存在。 看,在遇到奚暮之前,仓灵不是好好地在他身边吗? 看到漂亮的宝石,会眼前一亮,吃到好吃的果子,会笑得眯起眼。 从来不会说厌恶他的话。 “不会,绝对不会。”奚玄卿说:“他是我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最爱惜的珍宝。” 他说得认真笃定。 却不料,眼前这个将死之人竟目露悲怆,心死般哀叹。 “你永远不会懂什么是爱。” “你不爱他,你只是将他当作一件珍宝。” “求求你,放手吧,还他自由。” 什么叫他不懂什么是爱? 谁敢说他不爱仓灵? 奚玄卿咬紧后槽牙:“不可能。” “……” “离开我,他只会很危险,他的身份敏感,此世不容他,跟着你才是危机重重,这才多久,他就遇险。” “你保护不了他,只有我才能护住他。” 心底的恶念不断萌芽滋生。 奚玄卿想:仓灵不在这里,等奚暮死了,他就也在自己腹部来一剑,然后封印修为,装作奚暮,代替奚暮陪在仓灵身边。 即便永远不能做奚玄卿。 他也甘之如饴。 他可以代替他,成为仓灵想要的港湾,成为仓灵喜欢的模样。 奚暮沉默无言,只望着绕在指尖的那缕发丝。 对不起。 我食言了。 我不能来找你了。 离了奚玄卿,谁保护仓灵? 留在奚玄卿身边,仓灵不会开心。 死局…… 是死局。 他禁不住心中长叹:仓灵,若是可以,你一定要强大起来,自己保护好自己。 对不起…… 我……我已经尽力了。 他快死了。 仓灵…… 我的阿灵…… 眼前落入一片纷扬芦花,他躺在雪原上,他想着他的仓灵。 他护不住他了。 他的仓灵要如何一个人走下去呢? 奚玄卿默默等着,等到他快要咽气时,伸指戮进他胸腔。 胸膛被划开一条缝隙,能看见里面还在艰难跳动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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