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刚想说是魔种做的,而后恍惚了一阵,又道是秘境里的野兽啮咬的。 那尸身碎得不成样子,却能瞧出是剑刺的。 尸块发紫,喂了毒霜,且那沾了毒霜的剑,还是这死去的修士自己的。 便又有人说,是秘境中的弥彰,恍惚了心神,这人定是中了瘴毒,自戕的。 其实这说词也很牵强。 谁能将自己砍得身首异处,死后还戳自己几百剑? 此事直到最后,也还是不了了之。 飞虞城的虞氏族人,却已心中了然,这八成是魔种所为。 他们不动声色,不敢肆意宣扬,只得咽下苦果。 毕竟,飞虞城出了一个祸患,就已经让其他仙门颇为微词了,若被知晓他们将魔种弄丢了,还不知其他仙门要怎么看待他们。 可魔种究竟在哪儿呢? 放出去寻觅的修士,至今未找到。 一月之后,供奉在族中祠堂的魂灯又灭了两盏。 或许是……巧合? 三月之后,两具腐烂的尸体被送回飞虞城,刚抬回族中,祠堂的魂灯又灭了三盏。 这便不得不引起族中长老的重视。 每个姓名载入弟子谱的飞虞城修士,都会在祠堂燃上一盏魂灯,若人死,灯即灭。 这一次,他们被送回来时,连尸体都算不得完整。 一个烧成灰,装进瓮中。 一个剁成泥,混进粪水里,泼在祠堂大门上。 最后一个最惨,遍身长满菌类,喉咙里也探出菟丝,不断扭动,被送到他们面前时,甚至还留着最后一口气,是活活被菟丝搅碎内脏而死的。 整个虞氏,被一层恐惧浓翳笼罩。 漫天乌云下,他们都没注意到一个少年坐在屋檐上,晃着双腿,盯着祠堂外院落中的井发呆。 他指尖燃起一簇火苗,轻飘飘地丢下去,枯井中的废枝干叶倏地燃起。 底下,有人来报,长老们急忙赶去井边灭火,却无论如何都扑不灭。 一转头,祠堂里已燃起熊熊大火。 祖宗牌位尽数焚毁,那些弟子魂灯皆付诸于一场大火中。 阴翳昏沉的天空,被一场扑不灭的火烧得透亮,半边天空都灼成暗绯色。 少年站在对面屋檐上,火光熏得他满脸绯红,双眸都被映亮,又有些畏光地眯了眯眼。 他禁不住抚掌大笑。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又被火光热气熏干。 奚玄卿朝他走来时,他眼眸一亮,盯着那张脸,痴迷地看了半晌,笑嘻嘻地说:“你看,我有能力保护好自己了,你别怕,我保护你。” 说着,就拽过奚玄卿的手,朝远处奔去,离开这片火海。 奚玄卿望了眼被紧握的手,又看着快他半步的少年背影,一言不发。 仓灵又将他认作奚暮了。 那个被幻想出的人。 没关系,当作替代品也没事,只要陪在他身边的人只有他,就好。 “你别怪我,我不是故意的,那些修士发现我了,他们追上来要抓我,我只是为了自保。” 少年咬了口糖年糕,嚼的两颊鼓囊囊的,眉眼间尽是纯真娇憨,手段却毒辣骇人。 奚玄卿没说话,只想着待会儿如何给这件事善后。 他心底清楚,仓灵是故意让那些修士发现自己的,也是故意引诱他们来抓自己的,一个又一个的陷阱,他像一只狡黠高傲的猫,一点点逗弄老鼠,等玩腻了,就彻底解决掉,手段残忍,嗜杀凌.虐。 若这是现实世界,奚玄卿无论如何都会阻拦。 但他知道,他拦不住。 这是因果宿命。 上一个鸿濛世界中,那个身怀魔种的少年,只会比仓灵做的更极端。 宿命从来注定。 这也让奚玄卿心底隐隐不安。 他是世外人,看这个虚假世界,便如戏外人看舞台上的一场戏。 你会在台本中就该有的一杯毒酒递到戏中人手上时,冲上台打翻吗? 不会的。 他只会忧心仓灵的状态。 自奚暮死后。 第一个月,仓灵每日都会去琉璃棺前,趴在透明棺盖上,盯着那张冰冷的,犹如窑烧瓷胎般灰白的脸,絮絮叨叨说很多话,常常会幻想出奚暮会如何同他说话,他便自言自语地回答。 “啊,你是想让我学会保护自己?” “放心放心,我会的。” “面对想要伤害我,伤害你的人,我都不会手软。” “嗯嗯,我知道啦,我不会故意伤害其他人,我只是不想给对我不利的人机会,是在保护自己,我知道的。” “他说……可以救你的,你再睡一段时间,在你醒来前,我一定会肃清障碍,到时候,我们就离开这里,满世界逍遥,好不好?” 棺中人什么都没说。 他却像是什么都听见了,笑嘻嘻地抱着棺椁。 一个月后,就连奚玄卿都看不见奚暮的尸体了。 奚玄卿不知道仓灵还能不能瞧见。 或许看不见了。 只是在自欺欺人,给自己一个慰藉。 或许还能看见。 毕竟,无论是三百年前的奚暮,还是这个世界的奚暮,从来没从仓灵心底消失过。 原本,奚玄卿并不知道,仓灵所说的“肃清障碍”是什么意思。 直到,仓灵主动对他说,要学仙术。 奚玄卿自然对仓灵无有不应。 仓灵体内本就有魔种,他一来到这个世界,就吸干了整个南岭的灵气,天赋和根基都不必说,那是最好的。 只是,飞虞城的人忌惮他,不敢让他碰哪怕一点点的修行之术,才荒废至今。 那段时间,除了每天夜幕时分,仓灵会去琉璃棺前待上一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竭力修炼。 仿若一块干燥海绵,拼命汲水。 他会昼夜不歇地修炼,会端端正正像世上所有的徒弟对师父一样,恭敬地唤奚玄卿一声“师尊”。 却从不肯看他面容一眼。 偶尔休憩时,看到奚玄卿的脸,仓灵也会璨然一笑,绽出梨涡,娇憨甜蜜。 仓灵就像是将自己分裂成两个不同的人。 一个满腹仇恨,只对奚暮温柔垂眼。 一个同这世上所有徒弟没什么不同,表面尊敬,实则疏远。 奚玄卿能感受到,那是暂时隐忍。 少年心底的恨意,扎了根,催生出恶之花。 像是蛰伏于暗处,伺机而动的幼兽,只待自己长出尖锐獠牙和利齿,便冲上去,一口啮咬,鲜血四溅,撕裂猎物的喉咙。 飞虞城一家街边食馆中。 众食客和店老板伙计,都踮着脚尖,仰头极目,朝城中心虞氏祠堂看去。 火光冲天,不可覆灭。 即便修为高深的修士,耗尽灵力,召来瓢泼大雨,也浇不灭那场火。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千年祠堂付诸一炬,将那森严的规矩壁垒,将那深埋过无数尸骨的枯井,将那高高在上的祖宗牌位,全都付诸一炬。 仓灵吃完糖年糕,又端了一碗桂花糖水,慢慢喝着。 他坐相不太好,后脊紧贴椅背,双腿曲起,蜷缩抵胸,双臂半抱着小腿,脚后跟踩在椅座上。 大约缺乏安全感的人,都不喜欢后背空荡荡的。 大约没有人抱他的时候,他抱着自己,也能得到些许宽慰。 一碗糖水喝完,他笑眯眯地仰头看了眼天,熏得绯红。 真漂亮。 “今晚飞虞城的夜色,是我见过最漂亮的。” 他盯着奚玄卿那张脸,舔了舔唇,目光柔软。 “你知道吗,我以前最喜欢看天了,关在井底的时候,天空只有一口碗那么大。井底飘入的落叶每天一样,扔进来砸我的石头每天一样,那些讨厌的面孔每天一样,唯独天空不一样。” “但我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暮色。” 奚玄卿探出手指,轻轻擦掉仓灵唇角的糖渍。 柔声道:“吃完了吗?我们回家好不好?” 仓灵眸光一颤,微顿,往后退了退。 笑道:“师尊说笑了,我的家在那儿呢。” 他指着那片火光。 奚玄卿眼底黯然,仓灵反应过来了。 他又回到原本的身份上。 两人并肩往回走,明明衣袖时不时碰在一起,靠得很近。 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又太远。 一路沉默。 直到回了醉仙山。 仓灵又去了一趟那个洞穴,对着琉璃棺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 快到天明时,仓灵才回到住处,洗去满身尘埃和血污,沉甸甸地睡了一觉。 奚玄卿去看了眼,默默站在窗外候了好些时候,直到天色再度暗下去,他才捂着骤然发疼的心口,回到住处。 涅槃劫外,灵核燃烧加剧,他的命魂不知还能撑多久。 这个身份又是个半神半魔,难以稳固。 他稍动心念,贪嗔痴欲炽盛,便反噬自身。 加上心口扎穿的那一剑,和浑身愈合又撕裂的绵密针孔,他近日总觉得时日无多。 原本,他还想着,要如何继续哄着仓灵,让仓灵相信他能复活奚暮。 但也只在第一个月的时候,仓灵冷不丁总问起。 后来……他再也没问过。 奚玄卿不晓得,他是不是已经放下执念,已经认清奚暮的存在只是幻想的事实。 可少年眼底的浓雾愈深,越来越教人看不透了。 他猜不到。 疼痛绵绵密密,席卷全身。 奚玄卿躺着,即便习惯了,也还是疼得咬牙,攥紧锦被,额间冷汗涔涔。 这一夜,太难熬。 即便熬过了这一夜,也还有下一个夜晚到来。 他疼到从床榻滚落,掀翻灯架,锦屏,打翻砚台,座椅,屋内响声不断,一片狼藉。 他不知自己何时疼昏了过去。 也不知道,未阖的窗棂外,有一道身影驻足良久。 一双本该狡黠澄澈的眼,此刻漠如霜雪,静如无波死水,紧紧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脑海里不可遏制地大声喊道:是彻底做成奚暮的傀儡?还是剥掉脸皮,揣进怀中带走呢? 第二日,天未亮。 奚玄卿醒来,浑身冰凉。 他在地板上躺了一夜,满屋狼藉落入眼底,却没时间再收拾。 他撑着虚弱的身躯,费劲地洗漱,将齿间啮咬出的血味漱去,又擦干净满身汗渍。 换了衣裳,便看起来无异样了。 奚玄卿推门而出,去了趟山下逍遥宗。 仓灵做的那些事,他需要善后。 飞虞城的长老都是人精,谁也不是傻子,当时没明白过来,不代表事后还看不透。 仓灵用的火,是找奚玄卿要的。 这世上唯有被神祇批命的逍遥宗师叔祖有这种天上玄火,凡尘水浇不灭,只能等它将该烧的一切烧干净,才会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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