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玄卿眉头一皱。 奚暮的内脏,同常人是相反的,他的心脏长在右边。 那不是凤凰心。 奚暮也不是他分裂出的那一半石身。 “你……” 奚玄卿如鲠在喉,愕然抬眼,盯着奚暮的眼珠,那里头呈着无数影相,都是仓灵…… 跌落在地上的那柄利刃,像是沾血的镜面,照出奚玄卿的身影。 唯独不见奚暮的。 “你——!” “你竟只是……他想象出的人。” 奚暮瞳孔散开,里头映着的三百年前的仓灵,寂如烟灰般散开。 陷入彻底的黑沉。 倏然,奚玄卿又从那双阖不上的瞳眸中瞥见一抹熟稔身影。 再反应过来时,他心腔已戮进一把长剑。 难以置信。 缓缓回首。 仓灵满眼通红,怨入骨髓地盯着他。 那把剑,一端从他后背刺入,穿过胸口,另一端被仓灵握在手中。 他听见仓灵说:“你……你杀了他……” “你杀了奚暮……” “你杀了他!!!”
第33章 因果宿命 不是的。 没有。 我没杀他。 否定哽在喉中,不得道出。 仓灵眼中满是愤恨怨憎,好不容易从空荡荡的心腔里长出的缱绻柔情,或是伤心悲痛,都只给了奚暮。 他永远不可能相信他。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信任只取决于仓灵愿不愿意施舍给他。 就像从前在九天境,他不信任一只满身罪孽的妖犯。 一次又一次地拒绝真相。 哪怕仓灵从不肯放弃,一遍遍告诉他,他和他之间那段前尘缘,告诉他,那颗心不是凤翎的,而是他的…… 他不信。 他从来不信…… 到如今,这段因果还报于他身。 他才终于明白,不被信任是什么滋味。 仓灵又抵着剑,深戮几寸。 直到喉中血顺着唇角淌下,洇湿白衣。 他一把推开他,冲过去抱紧奚暮。 慌忙地去堵血液都已凝固的心口伤,又捧着那张已经冰凉的脸,声声颤抖,喃喃着求他活过来,别死…… 奚暮瞳孔已散,倒映不出仓灵的模样。 给不了他回应。 他是个被想象出来的人,当仓灵认为他确实已死时,他便永远不可能醒过来。 奚玄卿垂睫,看着心口的那把剑,正是伤了奚暮的那把,淬了毒霜。 这个世界的他,拥有神骨魔脉,不惧毒霜,被捅穿的心口是没心的,并不会死。 他默默拔掉那把剑。 疼地像是剖心。 喑哑着嗓,低声对仓灵说:“仓灵,他只是你想象出的人,并非真实存在。” “你看看我,只有我和你,才是真实的。” 仓灵不理他。 起初的崩溃已经渐渐平息。 他用袖子去擦奚暮的脸,将血污都抹干净,又整理好奚暮凌乱的衣襟。 而后,他回头看了眼奚玄卿。 奚玄卿心底一颤。 那双一直狡黠的,明亮澄澈的眼,此刻只余空洞,光透不进去,似玉石蒙尘,如琥珀被沙砾磨去光泽。 他还紧握着奚暮的手,睫毛扇动,目中茫然。 “想象出的……” 喃喃着重复这句话,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他琢磨许久,才明白其中含义。 终于想起了一切。 为何奚暮籍籍无名,从不与人来往,也不见他提及谁,更不见他同谁说过话,独自一人住在破败的,摇摇欲坠的小木屋里。 因为,那原本就是废弃的房子,当作仓库,本就无人问津。 为何他同奚暮玩耍时,总在偏僻无人的地方,偶有人经过,便会怪异地看他一眼? 因为,别人眼中,奚暮不存在。 他总是一个人自说自话,自言自语,像个疯子。 为何碰见的那个女修同他说,秘境并不会将人分散开,那一日秘境外也未碰见旁人,只有仓灵一个人。 因为,他们都看不见奚暮。 秘境看守人说:“无妄秘境的大门永远都在,也永远不在,信则有,不信则无。” 因为仓灵“信”,那大门从来是对他敞开的。 而不是奚暮…… 镜子照不出奚暮的模样。 水中也没有他的倒影。 足踝的红线金铃是仓灵自己去市集上买的。 桂花糕是他自己送进嘴里的,客栈的房间是他自己开的,洗澡水是他自己倒的,衣服是他自己用宝石换了钱去买的…… 他抱着锦被缱绻一夜,幻想出奚暮搂着他。 窗未阖,寒风吹入。 他冷,只能又裹了裹被子。 不是因为奚暮不给他关窗。 是因为他自己不愿起身,生怕散了这旖旎。 没有人替他关窗,被窝里的温暖也是他自己的。 “不是的……” 仓灵拼命摇头,越是知道的多,越是抗拒。 谁不想沉溺在一场美梦中? 谁想面对冰冷残酷的真实? “我去那小木屋时,问过一个弟子,他说原本住在那里的人已经走了,被逐出师门。”仓灵拼命抗拒,不断否认。 奚玄卿咽下喉中血,缓声道:“那是因为,十几年前,确实有人住在那里,也确实被逐出师门,可那人不是奚暮,也不是十几天前的事。” “……你骗我。” 仓灵只木然着双眼,笃定。 “仓灵,你以为是我将他逐出师门,因为我去了趟逍遥宗,之后他就离开了,是这样吗?” “我确实起了这样的心思,可我翻遍名籍,也没找到奚暮这个名字,他根本就不存在。” “因为我察觉出端倪,那本不该存在的人,便受此影响,消失了。” 仔细想来,哪个人能一夜千里,消失无踪呢? 仓灵也只比奚暮晚离开几个时辰,却找了十余日。 所有能看见奚暮的人,其实都不算真实存在过。 这是涅槃劫世界。 他和仓灵都非此间中人,因为笃信奚暮的存在,因此,在他们眼里,奚暮看起来就像是真的。 至于那一夜。 客栈窗棂外的魔族…… 奚玄卿细细想来,只觉得悚然,什么样的魔族能洞悉他一个上神的内心? 那明明是他心底的魔障。 全部都是假的。 只有他和仓灵是真的。 “……你骗我的!!”仓灵睁大双眼,依旧这么说,朝他嘶吼。 明明真相摆在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有了验证。 可……仓灵依旧不信任他。 “我……没有。” 奚玄卿想拭去他眼角的泪,却被他偏头躲开。 “仓灵,你不明白吗?你找不到他,是因为他的存在已经被质疑,你又找到了他,是因为心底的执念过于强烈,他便于你面前再度出现了。” “执念……过于强烈?” 仓灵回眸望着奚暮的尸体,眨了眨眼,一簇微弱火光从眼底燃起,将那点洇出的泪花熏干。 “我知道了。”他说。 他拍掉奚玄卿握着他肩膀的手,扑进奚暮怀里,紧紧抱着他,脸颊往他心口埋,沾了满脸血。 他笑盈盈地看着奚暮,不停地念叨:“你没有死,你还活着,你只是……睡着了,我一叫你,你就会醒来。” “奚暮,醒醒,快醒醒!” 他是他想象出来的人。 那么,他不想让他死,他就不会死的,对不对? 他抱着奚暮,一直在说话。 他搓他的手:“为什么这么冷?为什么还没暖起来?我……我命令你,不许死,你要活过来!” 他捧着他的脸,用自己的脸颊贴上去,去暖他。 “我不要这么僵硬的你,你给我醒过来。” 他凝望他的眼。 那双阖不上的眸一片灰蒙死寂。 “你看看我……” “你是我想象出的人,只要我相信你还活着,你就可以活着。” “对……你可以活着!” 他没哭,只是一直抱着奚暮说话。 直到那具尸身彻底僵硬,冰冷…… 在仓灵的意识深处,自然知道,一个人死了,就会慢慢僵硬,尸体会腐烂,会衰败,直至混入泥土中,彻底被世界抹去。 正是因为知道,他才恐惧。 他拼了命地告诉自己,人不会死,奚暮不会死,奚暮会睁开双眼,会再次抬起双臂将他搂入怀中。 但……那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连自己都骗不过去。 他骗不了自己,所以……奚暮不会醒来。 他仰头看了眼秘境中不曾变化的天空,似出现幻觉,仿若看见一场茫茫大雪,又或是秋色正好,漫空芦花飘扬。 前尘与现在重叠。 不该存在的记忆,如朦着雾的葳蕤杂草,从心底扎根,长出,疯狂恣睢,又如隔云端,不可触碰。 恍惚间,他想起,奚暮似乎说过爱看他笑。 说他一旦笑起来,只看着,便伤也不疼了,冬夜也不冷了。 像暖阳一样,能煨热人心。 于是,他咧唇一笑,灿烂无双。 “奚暮,我饿了。” “奚暮,我冷,你抱抱我吧。” 但再也没人回答他,宠着他,捂他在怀中,捧他在掌心了。 奚暮只是他想象出的人。 从来没存在过。 “奚暮,你是不是很疼啊?那我抱抱你吧。” 仓灵抱着他,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奚暮,却发现眼前忽然隔了层血雾,他眨了眨眼,有水渍滚出,脸上湿了,手指一沾,才发现是血。 脸颊渐渐凝固的血,混着泪,漾进梨涡,又顺着下颌,坠落。 他原本就畏光,双目天生有疾。 如今,似乎更坏了。 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他看见奚玄卿捂着重伤的心口,犹豫着,忧心着,想去抱他,又怕他抗拒。 他惊诧道:“你怎么还没死?” “……” “你为什么不是我想象出的人?你为什么还不消失?” “…………” “活着就是恶心。” 仓灵看了他一眼,又垂睫望着自己的手,也不知在说自己,还是在说奚玄卿。 他倏然想起自己的初心。 喃声道:“我本来就是来求死的,我本来就是想被超度的,没有人能救我。” “我以为奚暮能救我,可我害死了他。” “活着就是恶心。” 他望了眼奚玄卿,又瞥了眼悬崖之下。 秘境非红尘外界,这里连时间都是凝固的。 却不知能否成全他。 奚玄卿骤然反应过来时。 仓灵已抱着奚暮的尸身,纵身跃下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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