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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知道，他现在必须暂时放下个人恩怨，想尽办法去接近阿波罗，讨好他、欺骗他、利用他。 忽然，一股令人作呕的奇怪气味涌入鼻尖，路渝抬起头，惊觉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8号巷。 这条陋巷掩藏在城市的夹缝里，排水沟散发出臭袜子、劣质食用油、腐烂的苹果核混杂在一起的酸味。 每隔几米就有破棉絮和写满机器人政府功绩的废旧报纸做成的床褥，夏日绕满蚊蝇，冬日每逢雨雪就寒冷刺骨，随处可见满头白发行动迟缓的老人，和在战争中落下残疾、下肢瘫痪只能用手肘爬行的伤兵。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灰色身份牌上的贡献值少得可怜，有的甚至已经清零，只能在无人问津的角落苟延残喘，沦为这座光亮城市的附庸。 长街尽头，几个青年正踢打着一团灰巴巴的什么东西，嘴里喷薄着不堪入耳的咒骂。距离太远，路渝只能隐约听到几句。 “呸！滚开！下贱的老东西！” “再敢把你的脏手伸出来，爷就把它给剁了！” 路渝心里一急，正要上前，却见一道笔挺的黑色人影走入了混乱中。 “你们在做什么？”阿波罗冷声道。 那几个人不耐烦地转过身，正要发作，却看到对方穿着象征着最高等级的黑色军服，而他们所佩戴的仅仅是白牌。 一人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表情：“长官，我们只是教训一下这个想不劳而获的下等人。” 这种事在各地都司空见惯，灰牌人类常常被当作可以随意欺辱的下等人，供黑牌和白牌人类凌虐和发泄。只要不造成大的骚动，巡逻警察是不会管的。 “所有人都应该为索多玛做贡献。”另一个人附和道，脸上是小心翼翼的恭敬。 刚才教堂里人们震耳欲聋的吼声犹然回荡在耳边。 冷漠和狂热一体，温驯与残暴共存。你竟能看到数种截然相反的品质在同一个体身上展现。 可阿波罗却并没有像他们想象中那般放过他们。 他叫来街上巡逻的几个灰帽机器人，冷冷地吐出几个字：“扰乱治安罪，带到拘留所。” 几个人心里不服，却半点儿不敢吭声，只能灰头土脸地被带走了。 那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老人倒是不怕，不过，他似乎神智不太清醒，根本认不出阿波罗是什么人。 他颤颤巍巍朝阿波罗伸出污黑的手，嘴里嗫嗫道：“有没有吃的？” 阿波罗却没说话，看了他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路渝急忙跑过去，摸出兜里的一块巧克力，撕开包装递给老人。 老人好像根本看不见他，夺过巧克力就狼吞虎咽。 三两口吃完了，舔了舔脏兮兮的手指，又向他伸出手，浊黄的老眼里一片空茫：“有没有吃的？” 路渝一摸，兜里已经没有东西了。 这时，一袋白花花的面包忽然落在了那只尘垢遍布的手上，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被放在脚边的一瓶水。 路渝愕然抬头，见阿波罗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静静望着他。 他站起身，话在舌尖上滚了好几圈都没说出来，好像不知道在这种情境下该如何与阿波罗相处似的。 因为阿波罗刚刚做的一切，都完全超出了他对机器人的认知。 路渝最后只是讷讷地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路过。”阿波罗说。 “你不用待在队里吗？” “这周休假。” 阿波罗目光落到他的手上：“你的伤，为什么还没好？” 话里指的是上次他用细铁丝把手勒出的伤。当时伤口深可见骨，战场上条件恶劣，回来后路渝也没怎么去管，过了这么久，倒还愈发红肿了。 想到那伤口是他为了杀阿波罗才弄出来的，路渝不由一僵，不自觉地把手往背后藏了藏：“已经好多了。” 阿波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给你的药，你没有用。” 路渝：“...我忘记了。” 实际上他当时正在气头上，直接把药给扔了。 阿波罗目光沉沉：“过来。” 路渝：“做什么？” 见他不动，还往后退了一小步，阿波罗面色更沉，抓过他的手腕，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路渝一开始还试图挣扎，但阿波罗今天似乎格外强硬，无论他说什么也不肯将他放开。 他隐隐感觉到，阿波罗似乎在生气。 路渝莫名其妙地想着，这个机器人又要搞什么花样？ 阿波罗一路将他带回到军官宿舍，把他摁在柔软的布制沙发上：“坐好。” 路渝呆呆地看着阿波罗找来医疗箱，握住自己的手，将清凉的药膏涂抹在伤口上，动作轻柔。 对方掌心宽大温厚，轻而易举地就将他的手掌包裹其中，属于机器人的微凉温度透过薄薄一层皮肤，好似渗入了奔流的血液。 路渝莫名觉得手心和脸皮都烧得慌，下意识的想要抽回手，却被阿波罗握得更紧。 阿波罗抬起头，冷飕飕地扫了他一眼：“别动。” 路渝只好乖乖不动了。 “还疼吗？”阿波罗一边涂药，一边在伤口上轻轻吹气。 路渝摇摇头。 早就不疼了，只是还有些痒。 而此刻，那痒仿佛自手掌而上，虫蚁般侵蚀到了心间。 路渝怔怔地望着阿波罗专注的眉眼，有些弄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就在不久前，他还好几次试图杀了阿波罗，而此刻他们却温情相对，活像一对已经一起生活多年的旧友或恋人似的。 这或许是因为他暂时不用去杀阿波罗了，于是他们有一段时间能够和平相处。 路渝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居然在为了暂时不用报仇而感到庆幸，感到放松，好像一块一直背负在身上的重石忽然被卸下了。 他在逃避报仇。 他在逃避亲手杀了阿波罗这件事。 明白这点后，一股事情脱离掌控的恐慌倏地在胸口蔓延。 路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只知道不该这样。 阿波罗刚收好药箱，路渝就急急忙忙地站了起来，落荒而逃似的丢下一句话：“我走了。” “小渝。” 阿波罗忽然叫住他，声音温和。 “你想回岚翎村看看吗？”
第三十二章 今昔 直升机在春日的和风中穿行，越过峨峨高山，辽辽湖海，抵达一片苍翠的山野。 路渝恍然想起，上一次阿波罗带他坐上直升机，是飞离这个他以为从小到大困住自己的故乡，带他去看海。 那时他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他，以为阿波罗和他的名字一样，带给他的是自由与光明。却不曾想，他带来的只有黑暗与毁灭。 落了地，路渝惊讶地发现岚翎村并非是他想象中尸骸遍野，反倒像是经过了精心修整，已经半点儿看不出曾经历过一场血战了。 绿茸茸的草地上，整齐地立着一座座光滑的石碑，这里看上去仿佛是索多玛城里黑牌人类才有的公墓。 路渝喃喃道：“这是...” “岚翎村的殉难者，我将他们埋葬了。”阿波罗答道。 他犹豫了一会儿，轻轻牵住路渝的手，把他带到一座墓碑前。路渝恍恍惚惚地跟着他走，一时间竟忘了去挣开。 阿波罗的声音有些艰涩：“你的母亲，她在这里。” 路渝呆呆地注视着石碑，心里仿佛空落落的，又乱得不知是什么滋味，只知道重复地问：“她在...这里？” 阿波罗说：“嗯。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没有刻碑文。” 路渝还是愣愣的，他的脸上看不出悲伤，只是一片茫然，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母亲已经被深埋在地下，融化在了泥土里似的。 这大概归因于他并未亲眼见证母亲最后的死亡过程，对他而言，她似乎只是暂时远去了。 风无声地拂过鬓发，过了很久，他仿佛才回过神来：“卡米莉亚，她叫卡米莉亚。” 阿波罗点点头：“我会让人刻上她的名字。” 路渝忽然蹲下来，急急忙忙地在草丛里四处乱摸。 阿波罗也矮下身问：“小渝，你在找什么？” 可路渝仿佛没听见一样，从拾起一块形状尖利的石子儿，试图在在墓碑上刻字。 他用力地攥着石子儿往下凿，但石碑质地坚硬，拼尽全力也只是留下了几道乱糟糟的划痕，反倒把自己的手又磨出几道小口子。 阿波罗立刻夺过他手里的石子儿，制住试图重新找石头的他，急声道：“小渝，小渝？我会找工匠来刻的，你别动了，你在流血。” 见路渝挣扎的动作渐渐在怀里弱下去，阿波罗才握住他又添新伤的手，心疼地舔舐伤口上的小血珠。所幸这些小口子都不深，没多久就不流血了。 “有花吗？”路渝忽然问。他此时终于看向了阿波罗的眼睛，只是瞳孔仍然没有焦距。 阿波罗：“什么？” “山茶花。”路渝说，“她喜欢山茶花。” 不等阿波罗回答，他就蹭起身，走向远处未经修葺的茂密草丛，弯下腰，在里面仔细搜寻起来。 过去，每到山茶花开放之时，他都会给母亲采来满满一把山茶花。母亲喜欢这种花，鲜艳、热烈，如一捧蓬勃的火焰，就像她本身。 但现在已是五月，早过了山茶花的花期。茵茵绿草中开遍了五颜六色的野花，可就是找不到一朵山茶。 路渝跌坐在花丛里，突然崩溃地大哭起来。 他哭得撕心裂肺，那双小鹿般圆润的眼睛里空荡荡的，好像一个已经一无所有的人，被流放到这个温暖的春日里，孤独又绝望地坐在花海中颤抖哭泣。 暖融融的阳光落在他身上，把本就苍白的皮肤照得近乎透明，阿波罗有一种几近恐慌的错觉，好像他下一刻就要在光里碎掉，消融在这个春天里似的。 他手忙脚乱地把路渝抱在怀里，声音慌张失措：“怎么了？小渝？” 路渝在他肩膀上抽噎，词不成句：“...没有花了...我找不到...我找不到花了...没有了...” 阿波罗轻拍着他的背，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把怀中的人碰碎了似的，柔声安抚道：“城中的温室里培育有山茶花，我带你去买，好不好？” “...城里的，妈妈不喜欢...她不喜欢那里...”路渝在他怀中颤抖得愈发剧烈，不成声调的泣音从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 阿波罗一愣。 是的，她不喜欢。 他想起来，在他要带路渝走时，卡米莉亚曾试图杀掉路渝。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那位人类母亲的用意。 她不喜欢这个世界，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生活在这个世界。同样，路渝也不喜欢这个世界，更不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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