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罗把路渝抱得更紧,好像要把他嵌入自己的骨骼中。他埋下头,在路渝耳边低低地说:“对不起,小渝,对不起。” 春光明媚,他们在斑斓的花海里紧紧相拥。远远望去,倒像是一对耳鬓厮磨的恋人,而非隔着血海深仇的宿敌。 阿波罗不知道路渝究竟在他怀中哭了多久,只觉得滴落在脖颈处的眼泪好似滚烫的岩浆,烧得他胸口仿佛撕裂般的疼痛。 路渝哭得眼尾通红,手脚冰凉地在他怀中发着抖,好像把一生的泪水都流尽了。 阿波罗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路渝分明靠在他怀中,他却感觉他仍处于这个怀抱之外,好像自己永远无法真正拥住他。 抓不住的不安在心口弥漫,阿波罗感受着人类柔软温润的躯体,向来掌控全局的他头一次觉得心头发慌。 “你能放开我吗?”路渝忽然开口道,“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阿波罗静默半晌,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他看见路渝很缓慢地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卡米莉亚的墓前,好像很疲倦似的,坐下来倚靠着冰冷坚硬的石碑。 他宁愿靠着石碑,也不愿靠在自己怀里。阿波罗失落地想着。 他站在远处望着,原以为路渝会对着石碑说些什么,但他只是静静地靠在石碑上,既不说话,也不再哭泣,好像被抽走了灵魂似的,孤寂地呆坐在那里。 阿波罗再走过去时,发现路渝又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靠着石碑睡着了。 他弯下身,放轻动作把人抱了起来。 ... ... 微咸的海风撩过鼻尖,路渝被阵阵舒缓的涛声唤醒。 夕阳如火,将海面照耀成流动的赤金色,几只白色海鸥从云霞中飞掠而过,使这里看起来像一个未经侵扰的桃源。 好半天,路渝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 这是阿波罗曾经带他来过的海滩。 他问:“怎么来了这里?” “你不喜欢?”阿波罗顿了下,“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这里。” 他以为来这里,路渝会开心一些。 路渝没有说话。 同一片海滩,同样美丽柔软的黄昏,可他却不是从前那个他了。 良久,他才淡淡地说:“是啊,我以前很喜欢。可是阿波罗,如果可以,我宁愿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 阿波罗低垂着眼,如鲠在喉。 路渝没再说什么,站起身,独自沿着海岸线走着。 他的背影瘦削得如同一张薄纸,似乎海风再猛烈些就能把他吹散。 阿波罗远远跟在后面,望着他萧索的背影,脑海里却是路渝拉着他的手,兴高采烈地带他去踩浪花的模样。 路渝原本是森林里一只欢脱的小鹿,他属于森林,属于旷野,属于每一片自由的天空。可他毁掉了他的森林,把他带到钢筋水泥铸成的囚牢里,带到硝烟弥漫的战场上,铁索缠住了他的鹿角,战火灼伤了他的眼睛,他不再朝他欢笑,只会用湿漉漉的眼睛瞪着他说,我恨你,我恨你。 阿波罗难过地想,他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 他明明想要保护好这只小鹿,可为何还是让他遍体鳞伤? 这时,他看见什么东西从路渝身上掉了下来,被海风吹得在沙滩上滚了几滚。 “小渝。” 阿波罗唤了声,可或许是风声太大,路渝没有听见。 于是他走上前,将它拾起,发现是一片被展开的烟盒纸,上面字迹模糊地写着一首诗。 “熄灭掉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 猛关上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 没有脚足,我仍能走向你。 没有嘴巴,我仍能呼唤你。 折断我双臂,我仍将拥抱你。 用我的心,就像用手。 停住我的心,我的脑就跳动。 你再把火焰掷进我脑里, 我就在我血液上携载你。” 阿波罗伫立在金色的云霞下,望着那首诗,久久出神。
第三十三章 面粉 篝火寂静地燃烧着,微弱的火星在二人之间跳跃,时不时发出两声哔剥脆响。 阿波罗倏尔开口:“小渝,什么是‘熄灭掉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 ” 闻言,路渝立马去翻自己的衣兜,果然发现烟盒纸不见了。 “在这里。”阿波罗递给他,“刚才它从你兜里掉出来了。” 一把将烟盒纸夺过,路渝又露出那种小动物般警觉的眼神,戒备地盯着他。 阿波罗僵硬地收回手,说:“我不会告诉其他人,我只是想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路渝这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回来后,他在无名会保存的残卷中查到,这是一首两百多年前的爱情诗,作者名为里尔克。 诗歌的具体年份和确切含义已不可考,就连这份残卷,也是多年前联合会焚烧书籍时被人抢救下来的,纸页边缘仍保留着烧焦的黑色伤痕。 “为什么没有眼睛,却能看见?”阿波罗疑惑道。 “因为世界上有些东西,不是用眼睛去看的。”路渝说。 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将他的神色摇晃得模糊不清。 阿波罗迟疑地问:“不用眼睛?...那用什么?” 路渝默然望着他,过了很久,才说:“用心。” 阿波罗喃喃重复:“...用心?” 可他没有心。 他的左胸处,那层精致的人造皮肉下,不过是一块冰冷的金属。 阿波罗抚上自己的胸口,再抬起头时,玻璃珠般透彻的蓝绿色的眼瞳有些失焦,那张向来冷淡无情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种微妙难言的、空茫的落寞。 “可我...没有心。”阿波罗怔怔地望着他。 又是这种眼神。路渝想。 又是这种混杂着困惑、落寞、哀伤的目光,一种无限接近于人类的目光,如有千斤般落在他的身上,将他灼得胸口闷痛。 是啊,你没有心。 所以你毫不在意地毁掉我的故乡,所以你把那些无辜的人类恋人抓起来扔进牢里,所以你沦为统治者最听话的鹰犬、最锋利的爪牙。 路渝盯着那双神伤的眼睛,语气残忍得近乎恶意:“是啊,你没有心,所以你永远也不明白。” ... ... 休完假后,路渝回到军事部工作。 广播里,主持人用夸张得有些滑稽的喜悦语气播报着此次战役的胜利:我军势如破竹,一日挺进五十公里,机器军冲在最前方,以大量的牺牲换取了人类军的微小伤亡;而敌军则如丧家之犬,在萨维特元帅的英明领导和阿波罗上将的指挥作战下节节败退。 只不过对于未曾参与这次战争的人们来说,生活除了每日餐盘里更踪迹难寻的肉渣和由一勺减为半勺的油麦菜外,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食堂里,一个长着矮塌鼻的男人用叉子戳着稀疏的几片菜叶,忿忿抱怨道:“我怎么觉得今天的分量又变少了?他们不是打赢了吗?” 他旁边一个瘦削的人说:“新闻里说这次是因为田里害了黄瓜花叶病毒,导致粮食减产了。不过你知道,这种病毒出现的时间很规律,只有前线战争胜利时才发作。” 桌上其余几人听到这话,都不约而同地发出几声窃笑。 备战需要、病毒、虫害、气候问题、环境污染...总有一个理由是导致餐盘里细溜溜的菜叶越变越稀疏的元凶。除了每年生产部制造出的新生儿在稳定增产、物价稳步上涨外,再没有什么是在增加的了。 矮塌鼻男人怨气未消:“这也就算了,昨天我买了一袋面粉,竟然扣掉我280点贡献值!” 原本在一旁埋头默默吃饭的路渝这次倒有些惊讶了。 在索多玛,面粉规格都是统一的五千克一袋,他记得上周自己买面粉才花了210点贡献值,怎么会上涨得这么快? “嘘!小点儿声!”瘦削男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好了好了,吃你的饭吧,反正这么多年都是这样,也没见你饿死。” 矮塌鼻男人还要发作,正巧,一个人黑帽机器人军官从旁边走过,于是他立刻噤若寒蝉了。 吃完饭,路渝独自走在回工作区的路上,忽而瞥见不远处,克莱德似乎刚和人说完什么,正要转身朝自己迎面走来。 他一点也不想和这个机器人碰面,趁克莱德还没注意到自己,立刻掉转方向,打算借着周围房屋的遮挡拐进另一条路。 没走出几步,就听后面传来愉悦的声音:“见了长官,怎么不敬礼呢?” 路渝霎时僵住,硬着头皮转身敬礼:“长官好。” 克莱德步子悠闲地踱到他面前,倾身靠近:“藐视上级,可是要受罚的。” 平心而论,克莱德的长相并不赖,眉目挺峭,除了那双狭长的绿色眼眸总带着一丝玩味和邪气外,甚至可以称得上英俊。 但路渝一见到这张脸胃里就直犯恶心。 “抱歉,克莱德长官,我刚才没有看见...”面对逐渐逼近的脸庞,路渝本能地后退,下巴却忽地一痛。 克莱德温和地冲他微笑,手上的力道却半点儿不留情:“欺瞒上级,罪加一等。” 眼看这人就是来找茬儿的,路渝也不再做出恭敬顺从的那一套,目光恶狠狠地剜向克莱德,活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 克莱德倒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眉毛一挑:“哟,不装了?” 路渝紧咬牙关,一言不发。 他知道这时候无论自己说什么,克莱德都能找到新的角度来羞辱他。 克莱德轻笑一声:“刚才不是还一口一个长官吗?怎么?现在你看我的眼神,倒像我才是犯错的下属了。” 路渝试着去掰他的手,奈何对方纹丝不动,只得恨恨道:“要罚就罚,少废话。” “哦?”克莱德看上去更来劲儿了,“目无军纪,你知道会受到什么惩罚吗?” 路渝捏紧了拳头,冷冷地瞪视着他。 克莱德温声道:“二十军鞭起步。” 说完,他满意地看见路渝的瞳孔无法控制地缩了一下。 军鞭,一种专用于惩罚人类士兵的刑具。 不同于平日里军官训练士兵时用的教鞭,军鞭的类型多种多样,有的是一条粗重的铁索,全力抽打在脊背上足以将脊骨砸断,有的上面带着尖锐的倒刺,一鞭下去皮开肉绽,留下的疤痕一辈子也无法消除。 路渝曾见过一个犯错的人类士兵,被机器人军官用鞭子活活抽死,血水在地上漫成一滩泛着腥气的粘稠湖泊,那场景他永生难忘。 他不由地颤了颤,尽管心里想着再怎么也不能退缩,但面对危险,身体本能地表现出的恐惧是控制不住的。 “还想受罚吗?”克莱德柔声问。 路渝缄默了。 无论什么时候,一个人总不能去希望自己遭受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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