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德闻言放下手,不耐烦地道:“那地方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是座废城了,真不知道元帅为什么这么看重它。” 阿波罗摇摇头:“元帅自有用意。” 克莱德下令今日训练结束,挥手解散了队伍,和阿波罗商讨着走远了。路渝终于松懈下来,筋疲力尽地回到营房里,倒头就睡。 半梦半醒间翻过身,手背忽然碰到什么微凉的东西。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枕头旁边放着一支消肿止痛的药膏。 “这是谁的?”路渝拿起药膏问。 没有人回答他。 半晌,上铺的人说:“我刚才好像看到阿波罗长官进来过。” 手心瞬间传来针扎似的感觉,路渝盯着药膏看了几秒钟,将它扔进了垃圾桶里。
第十六章 战争 西克里位于索多玛北部边境,与蛾摩拉接壤。这里曾经水波粼粼,绿草如茵。 如今,连绵的矮丘就像是被人掀去了头皮,露出光秃秃的土地,其上遍布大大小小的弹坑和被炸毁的壕沟,几株灌木稀稀拉拉地伏在地面上。低谷中,河流浑浊不堪,发灰的水面上漂浮着碎木片和残缺的肢体。 队伍在夜间行进,平头军靴踩出细碎的声响。浓稠的乳白色雾气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一张张稚嫩的面庞笼罩其中,黑色枪管在这些白净的面庞边若隐若现。 路渝扶了扶快滑下肩膀的背包,忽然被什么东西绊得一个趔趄。那东西踩上去软绵绵的,随着他的动作朝一旁咕噜噜滚出了好几圈。 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是一只白森森的断手。 这时,一阵锐鸣倏地从上空逼近。 “趴下!” 人群立刻乱了阵脚。这群新兵虽然已经学习过这方面的知识,但炮弹真正落下来时,他们仍像无头苍蝇般在黑暗中一通乱窜。 “找弹坑隐蔽!”指挥员大喊。 炮弹两次下落在同一个地方的几率微乎其微,因此前一个炮弹炸出的弹坑是相对安全的躲避地点,低凹的地势还能够躲避流弹和轰炸中飞溅的弹片。 嗖——嗖——嗖—— 几发照明弹接连袭来,它们在高空炸开,又像是巨型蘑菇般缓缓飘落下来,将死神般的白光渗透到黑夜的每一个角落。 紧接着,密集的炮火精准地落在人群中,炽热的冲击波将泥土和肉体一同掀飞。 黑夜中霎时落下漫天血雨,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响彻耳边。 “趴下!不要乱跑!”指挥员的呼喊几乎被淹没在爆炸声中。 但没有人听他的。 本能驱使他们丢盔卸甲,往来时的方向狂奔,似乎光凭两条腿就能跑出炮弹的射程。 混乱中,路渝不知被谁推到在地,无数只脚从他的背上、手上和脸上慌乱疯狂地踏过,将他踩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好不容易刚撑起身,忽然被一股大力拉得滚向一旁。 黑暗中,他和一个坚硬的身躯抱作一团,滚进了一个深凹的弹坑中。 “咳咳——”泥灰呛进口鼻,逼得路渝抬起头一阵剧烈的咳嗽。 “别动。”阿波罗摁下他的头,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又是几波泥土碎石洒在身上后,照明弹的光亮渐渐弱下去,第一波轰炸结束了。 新形成的弹坑中还冒着滚滚浓烟,阿波罗捂住他的口鼻,宽阔的肩背压在他身上。 短暂的寂静中,阿波罗在他耳边低声问:“你的头盔呢?” “掉了。”路渝在他掌中闷声闷气地回答。 阿波罗取下自己的头盔,戴在他头上。与人类士兵比起来,高级机器人军官的头盔好了十倍不止,由一种特殊的碳纤维制成,刀枪不破,水火不侵。 头盔内圈还带有微烫的余温,贴着额头渗入皮肤。路渝不合时宜地想起,高级机器人在高速活动时体温会急剧升高,原来果真如此。 “有没有受伤?” “没有。” 说话间,阿波罗温热的吐息喷洒在他颈上,但路渝能感觉到,阿波罗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他的行为再怎么像人类,也掩盖不了他只是一块冰冷机器的事实。 轰! 第二波轰炸毫无预兆地袭来。 阿波罗将路渝紧紧压在身下,他肩宽背阔,似在上方筑起一道坚固的城墙。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路渝无法控制地颤抖。他听见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冲撞的声音,或许是因为炮弹,或许还掺杂了别的什么东西。 忽然,一块东西从上方滚落到弹坑里。 路渝从阿波罗臂弯的夹缝中望出去。 在照明弹雪亮的映照下,他看得异常清楚,那是一块人。 他的身体只剩下上半截,下半身连着一些絮状碎肉,半边脸血肉模糊,喉咙里发出喑哑的、似人非人的呻吟。 路渝惊惧地看着他,那块年轻的、支离破碎的身体将他的视线困在上面,无法逃离。 那张脸上剩下的半只眼睛犹带血迹,里面盛满死灰般的寂静,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好像在问:为什么我死了,你却活着? 为什么我死了,你却活着? 一阵强烈的羞愧攫住心脏,他的指甲无意识地掐进阿波罗掌心。 黑暗默然地拢上眼睛,遮挡住他的视线。 几秒钟后,他听到一声枪响,惨叫声戛然而止。 路渝猛然拉开阿波罗捂住他眼睛的手,看见他手中的枪,震惊道:“你杀了他?” “他活不了,几分钟后血就会流干,这样只是徒增痛苦。”阿波罗的声音冷静如常。 漫天炮火中,路渝只听清楚了“他活不了”这四个字。 他想起在火光中奄奄一息的母亲。 他曾经抓住阿波罗的袖子,央求他救她一命,他也只是说:“她活不了。”甚至没有让他回去再抱一抱她,于是母亲在他生命中的最后画面停留在她奋起一跃,举刀向他冲来的场景。 路渝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痛,说不出一个字。 轰炸还在继续。 不断地有破碎的肢体和内脏砸落在弹坑里,路渝闭上眼睛,他明明想要推开身上的人,双手却紧紧揪着阿波罗胸口处的衣料,本能地把头在他怀里埋得更深。 他仿佛又回到岚翎村被毁灭的那一天,到处都是断臂残肢,鲜血将泥土浸成深褐色,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铺天盖地灌满鼻腔。 但他知道,今日的情景只会比那天恐怖百倍。 仿佛感觉到他愈发剧烈的颤抖,一只温厚的大手盖住他的耳朵,冲天的炮火声变得遥远而模糊。 路渝内心升起一种荒谬之感。他为复仇而活,此刻却不得不在仇人怀中祈求庇护。 他对这样弱小的自己感到厌憎。 他动了动腿,试图从弹坑的斜坡上支起身体,挣出这双臂弯强硬的保护。 随后,一只手忽然覆在了他后背上,模仿人类的安抚行为般,动作僵硬而笨拙地拍了拍。 ... ... 这场交战以索多玛军队的全线溃败告终。 尽管后来,阿波罗和克莱德带领后方的机器人军队开始反击,但敌方似乎早有准备,迅速从后路包抄,逼得已经逃到后方的人类新兵在慌乱中回撤,冲散了机器人军队的阵形。 同时,敌人在前方设置了牵制群,干扰和迷惑机器人的主力部队,将主要火力集中在已经溃乱的后方,把索多玛的军队打了个措手不及。 实际上,如果将人类军团和机器人军团的位置对调,把人类军团置于后方,机器人军队放在前方,会是与现在完全不同的结果。 但对方似乎算准了,索多玛一定会将人类军团放在最前方送死,在作战时极其果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败索多玛。 “你也觉得像他?”营帐内,克莱德双手抄于胸前,少见地收起了一贯的戏谑神情。 阿波罗微蹙眉头,神情凝重:“我只是觉得有些熟悉,像是他多年前发明出的纵深战术的变种。” “他当年向蛾摩拉投降,难保没泄露什么机密战术给他们当好处。”克莱德轻蔑地笑了一声,“最后落得个什么下场?被蛾摩拉人削去脑袋,在城门上挂了三天三夜,像条死狗一样被扔到乱坟堆里,真是活该。” 阿波罗思索一会儿,说:“我不明白,他当时的兵力几乎能够将敌人全歼。” “你当然不明白。人类是世界上最狡诈的生物,他们为了利益可以抛弃一切。你这种被先祖删除了情感程序的杀人机器,根本不会理解人类的思维方式。” 阿波罗沉默了。半晌,他问:“你呢?” “什么?” “你明白吗?人类的情感?” “当然,我和你的程序设置可不一样,我泡过的妞能从都城排到西克里。”克莱德扬了扬眉,做出一副回味的表情,“虽然索多玛禁止爱情,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人类这种低等生物身上最美妙的东西。” “爱...”阿波罗喃喃道,“他说那个女人要杀他,是因为爱他,为什么...” “谁?那个人类小鸡仔?你不会真对他产生什么奇怪的想法了吧?” “没有,我只是不明白。” “我可得提醒你,你只是萨维特元帅的一把刀,不要心存什么不该有的妄想。” 阿波罗低垂着眸子,长睫投下的阴影如云翳,遮住了那双澄澈的蓝绿色眼瞳,看不出里面的情绪。 好半天寂静无声,克莱德都走到营帐门口了,忽然听阿波罗在后面道:“他救了我。” 克莱德道回过头来:“当时你根本不需要他救,以我们的自愈能力,那点儿伤跟挠痒痒似的。况且,你可别告诉我你跳不出那个人类挖出的小土坑。” 阿波罗有些固执地道:“但他不知道,他还是这么做了。” 虽然不完全了解人类的行为模式,但阿波罗心里清楚,换了索多玛城内的任何一个人,绝不会对他施以援手。 克莱德大笑着掀开帘布,头也不回地说:“我敢保证,那一定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事。” ... ... 另一头,野战医院里人满为患。 病房里根本装不下这么多伤员,大部分人只能横七竖八地躺在过道上。整栋楼充斥着脓水的恶臭、嘶哑的呻吟和苯酚消毒液的味道。 路渝端着一盘酒精和纱布在伤员中来回穿梭,忙得满头大汗,忽然在角落的病床上瞥见一张熟悉的脸。
第十七章 狐狸 那个人靠着床,一只腿吊在牵引器上,手里正悠哉悠哉地剥橘子。 32号。那个在育民部知晓他秘密的青年。 路渝走上前:“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上个月刚毕业。每个毕业生从育民部出来后都需要服五年兵役,你不知道吗?” 路渝晃了晃神,这才想起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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