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你看见人们孤立自守、互不相干的模样,是万万想不到他们还有像现在一样团结起来,爆发出惊人力量的时刻的。 路渝骤然醒悟了。 原来一个人既是个体的,也是集体的。你在举报身边人时是个体,但在审判仪式狂热的呐喊中又成为集体。人是个体还是集体,完全根据当时的场景需要而定。 接下来的活动是追思弥撒,为了追悼战争中死去的人们、祈求天主的祝福而举行。其过程在当今虽已简化,但终究平淡无趣,不像战争纪录片那样激动人心,最重要的是并不设置贡献值奖励,因此还没开始人便走光了。 偌大的教堂内转瞬就只剩下路渝一人。 塞维尔神父并不气恼,手捧经书,缓步走上台。他年逾八十,头发已然斑白,脸上遍布岁月的沟壑,但声音却低沉浑厚,如庄严的钟声在教堂内回荡。 “请为战争中的亡灵祈祷:仁慈的天父,求你广施恩德,庇佑他们的灵魂,使他们早日安息。为此,我们同声祈祷。” “请为所有无辜的人祈祷:仁慈的天父,求你怜悯他们,赦免他们的罪恶。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为此,我们同声祈祷。“ “请为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祈祷:仁慈的天父,求你赐恩于它,使战争早日终结,让和平降临世间。为此,我们同声祈祷。” 祝祷完毕,塞维尔神父合上经书,朝着中心的圣像深深鞠了一躬。 “神父!”路渝叫住了他,“我有疑问,想要寻求您的解答。” 塞维尔神父朝他微笑着伸出手:“孩子,过来。” 神父将他带到僻静的后院。阳光被教堂高大的墙体挡住,照不进来,使这里看上去阴森幽暗。被雨水侵蚀的墙皮日渐斑驳,墙根长满青苔。墙体正对的方向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平地,教堂尖顶投下的阴影里,竖立着许多光秃秃的灰色墓碑。 “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墓碑?”路渝问。 “自古就有,它们都是无名碑。”神父说。 “它们为谁而立?” “为那些将灵魂寄托于未来的人。” 路渝怔怔地注视着那片石碑。不消任何解释,他已明白了神父说的是哪一群人。 他们或为捍卫真理而死,或为追求自由而死,但终究是为下一代、为一个已没有他们参与的未来而死。他们生前活在黑暗中,死后也没有名字,连遗骸也不能剩下,只有阴冷的角落里一块块无名的石碑,告慰着他们因仍旧期盼着一个光明未来而不肯离去的、未亡的魂灵。 路渝深吸一口气,郑重地道:“我想加入你们。” “你得考虑清楚。”神父看向他的眼神并无变化,似乎根本不相信他的豪言壮语,“你知道我们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吗?” 路渝思考良久,说:“我不知道,但一定是正确的事。” 神父摇头道:“恰恰相反,我们只做对组织有利的事。” “什么意思?” “在城西有一条巷子,叫做8号巷。那里到处是捡烂苹果皮吃的老人、无法工作的残疾人、偷偷怀孕后为躲避抓捕而流落街头的女人。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只要伸伸手就能帮助他们,但我们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 “我们不会帮助任何一个陷于苦难的人,除非他已是我们的成员。这么做的目的是让联合会与民众的矛盾不断加深,如此一来我们的队伍才会不断壮大。” 路渝脊背上冷汗涔涔,他看着神父,眼睛却像失去了焦距。 神父继续道:“不仅如此,如果一个孩子偷听到成员的机密谈话,哪怕他是无心的,或再三保证不会说出去,我们也会以最快的速度将他杀掉,然后将他毁尸灭迹。” “这就是你以后要做的事了,你还想加入吗?” 路渝沉默良久,最终还是颤抖地说:“是。” “你已经看了不少审判仪式,你应该知道,一旦落到他们手里,你只会比死更痛苦。今天你站在他们的对立面,明天就有成千上万种刑罚等着你。在死之前,他们会将你的手指头一根根折断,把你的牙齿一颗颗拔光,或者给你注射让身体长满脓疮、内脏溃烂的病菌。那时你会发现以往你在育民部经受的惩罚,什么电击、断水断食、剥夺睡眠等等都是如此不值一提。在他们的折磨下,再坚硬的骨头都被磨碎,再娇美的容颜都变成骷髅。” “你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东躲西藏,你所做的一切,在你死后很多年也不会有人知道。就算未来革命成功了,你早已成了无人问津的一抔黄土。而更大可能是根本不会成功,我们的组织虽已发展多年,但和联合会比起来,我们所做的仍如蚍蜉撼树。就连整个组织,在某天都会被一窝端掉。这一天可能是几年后,也可能就是明天。” 塞维尔神父威严的老眼注视着他,仿佛能将他洞穿。 “即使这样,你还是想加入吗?” “是。”路渝闭了闭眼,斩钉截铁地做出回答。 话音刚落,一副冰凉的手铐忽然将他圈住。 “那么,现在我以叛乱罪将你逮捕。”
第十四章 亡父 路渝浑身的血液霎时结冰。 他错愕的回过头。不知何时,他身后已站着两个灰帽雅各人,闪烁的红眼睛如吞吐的蛇信子,在他身上贪婪地舔舐。 腿脚僵硬得迈不开,到了这一步,死亡已无可避免地在前方等着他,只是不知道在这之前还会受多少折磨。 密不透光的黑色头套从天而降套住脑袋,他后脑挨上狠狠一闷棍,在天旋地转中坠入黑暗。 电流滚边全身,路渝在一阵剧痛中醒来。 一睁眼,又是熟悉的白房间。被抓到索多玛不过三个月,他却不知道已经来了这里多少次。 对面,塞维尔神父正襟危坐,黑色教袍如死神的斗篷。他身侧,测谎仪扫描仪一应俱全。 “这个地方对你来说,想必已经不陌生。这次你遭受的痛楚只会比以往更甚,但如果你有悔悟的心思,减少我们讯问的麻烦,总能在死前少受些苦。” 路渝眼睫低垂,无动于衷。 “像你一样思想不端的人,你身边还有多少?” “不计其数。”路渝忽然笑了。 下一刻,他的笑容扭曲成一个痛苦的弧度。 这次电流被精准控制在了他的十根指头上。只是一瞬间,路渝就感觉他的指骨正在一个个崩断,好像要从关节处飞出去似的。对了,他们就是像这样把你的指头一根根折断的。 “就你所知道的,还有哪些人?” 还有哪些人?那个给他塞纸团的女孩,那个卖卷心菜的青年,但他们都不能算,不就是他们编织出弥天大谎,让他自投罗网的吗? “我不知道。”这倒是实话了。或许除他以外根本没有人,没有人会心怀这样愚蠢的妄念。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产生反叛的想法的?” “一直,直到你们把我杀死。” “那倒还不急。在令人愉悦的死亡来临之前,我们会先让你尝尽苦楚,把你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再将你的罪行、你死前卑贱丑陋的模样公之于众,让你被世人唾骂,被这个世界抛弃后孤独地死去。” 路渝没有任何异议地点点头。 这是他早已设想过无数次的未来。但只要行刑时他还没被割去舌头,他就会像之前那个男人一样,高声喊出“人类万岁,真理不朽”的墓志铭。 神父看了眼扫描仪上显示的信息,问:“那个背叛过你的同伴,你和他还有联系吗?你们原本还有什么计划?” 路渝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怎么想到莱尔的。 他已经死去,而莱尔还能活着,不知是幸运还是悲哀。 后面的讯问,无论怎样威逼利诱、严刑逼供,他都如一块风雨不动的顽石,神父只好在扫描仪的显示器上读取他脑中残缺不全的回答。 但他本就已经不剩下什么可以说的了,他已经被挖成一具透明的空壳,一眼就能穿透薄薄的皮肤看到心脏,没有什么是他们不知道的。 最后,塞维尔神父见实在没有什么有用信息了,便拿出一把针枪,在他胳膊上戳了一下,一股凉意被打入体内,令人发毛。 现在轮到注射病菌了,路渝想。很快他的身体就会长满脓疮,内脏溃烂。他们像之前一样,把他丢进潮湿的地牢里慢慢腐烂,说不定被带去行刑时,他散发着恶臭的皮肤上已经长出了蘑菇。 塞维尔神父叫了两个灰帽雅各人进来:“带过去。” “是。” 漆黑的头套又罩了下来。 路渝感到他正在穿过一条七拐八弯的走道,重见光明时,手脚上的镣铐也被取下。 他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只见他身处一间地下室内,中央是一张木质长桌,看上去已有些年头,桌边坐满了人。灯光不甚明亮,但足够看清所有人的脸。 距离最近的是他见过的黑发青年和金发少女,剩下的是一大堆不认识的人,珠光宝气的富太太、面颊黧黑作菜农打扮的男人,甚至有缺了半截胳膊的老年乞丐。 塞维尔神父坐在长桌尽头的主位上,朝他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 “欢迎加入!我是特蕾莎!”金发女孩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她的身躯柔软温暖,让他僵冷的四肢恢复了些许知觉。 “这位是维奇,我的恋人。”特蕾莎亲昵地搂住黑发青年。 维奇拍拍他的肩膀:“我就知道你一定能通过考核!” 他们又依次介绍了剩下的成员,但路渝还没彻底回过神。 “所以之前...都是考核?” “这是必须的,我们的组织从不接受懦夫。”维奇说。 路渝有些紧张:“如果我没有通过...会怎么样?你们会杀了我?” “当然不会,我们只会给你注射让你丧失记忆的药物。” 路渝猛然反应过来,他看向神父,几乎是有些磕磕绊绊地问: “你之前说...会杀掉听到机密的孩子,也是假的?” “是,我们只会用药物让他丧失记忆,技术人员早已能做到这一点。”神父答道。 “那你刚才...往我身体里打的是什么东西?” “一种超微型信号干扰器,用来阻止扫描仪窃取你脑内的信息。植入后,扫描仪探测你的脑袋时,只会显示出一些程序随机杜撰的安全信息,不会泄露组织的机密。” 这时,黑暗的角落里忽然有红光一闪而过。 路渝神经一抽,下意识后退一步。 “别害怕,这两个机器人是我们制作的,完全受我们操控。”神父温和地道。 “机器人?” 神父道:“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名字。他们并不具备生命,只是一种在三百多年前被人类发明出来的机械。最初替代人类做一些简单的体力劳动,后来才被用于战争。但人类没想到的是,机器人在战争中拥有了自主意识,开始反抗人类,于是世界进入了长达百年的混战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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