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时有迎面走过来的老百姓,认得他是那位首都来的、给县里修路的“大领导”,热情地向他打招呼。 路昭一一应着,看着他们脸上洋溢的对生活的希望,又想起了不走运的老吴一家。 他知道这事怪不了谁,出海就是有危险的,海上的一阵大风、一个大浪、一场飓风,都是未知的危险。 但正是因为没法怪谁,才让人感叹天意弄人。 回到宿舍里,他便找出信纸,给方先生写信。 这两三年因为工作越来越忙,他给方先生写的信变少了,一两个月才寄一封。 而他到现在,与方先生分离了三四年,从未收到过方先生的回信。 也许方先生是真的很忙很忙吧。 路昭轻轻叹了一口气,旋开钢笔,落在泛黄的信纸上。 [方先生: 近来我身边发生了一件令人难过的事。 我认识的一位小摊摊主,他妻子在海上打渔遭遇意外,半边身子被机械桨卷碎了,现在躺在医院,情况十分危险。 我希望他们能渡过难关,又忍不住感慨,为什么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家庭,总是更容易遭遇不幸呢? 他们那么努力地挣钱,勤勤恳恳过好自己的生活,为什么命运要这样捉弄人? 我又想起了母亲去世时的事,那时的我骤逢变故,差点自寻死路,那时我就想不明白,凭什么对一个认真生活的人如此残忍? 我可能又钻牛角尖了。 好希望你还在我身边,能够开解我、劝导我。 盼望你的回信。 路昭。] 将老吴的事情写在信里,路昭不禁叹了一口气,十分感慨,将这封信反复看了几遍,才把信纸撕下来折好。 他打算过两天再去医院看看,如果老吴的媳妇有所好转,便也写在信里,这样方先生看了,就不会为这对苦命夫妻担忧了。 然而,过了两天,他下班走出单位大门口时,看见老吴站在门口朝里张望。 他的精神更差了,整个人瘦得像个干瘪的柴火棍,眼里早没了昔日的斗志和对生活的热情,只剩下一片恍惚。 路昭连忙大步走过去:“老吴,你找我吗?你媳妇情况怎么样?还需要用钱吗?” 老吴干瘦的身子颤了颤,恍惚的双眼湿润了。 “小路老师,谢谢你啊,但这个钱用不上啦。”他勉强装作轻松,“我老婆昨天晚上突然不行了,没抢救过来,死了。” 路昭心头咯噔一下。 “怎么这么突然?这……”他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老吴哽咽起来,“明明昨天下午还好端端的,到了晚上突然就不行了,一下子就没了……” 路昭的喉咙里像灌了铅,沉重得张不开口。 猝不及防失去亲人的剧痛,他是切身体会过的。 老吴现在的精神状态,和他当时很像,看上去下一刻就要自寻死路了。 许久,他抿了抿嘴,拍拍老吴的肩膀,“节哀顺变。你们还有一个孩子呢。” 老吴的身子颤了颤,终于红了眼眶。 他抹了把眼泪:“是啊。还有孩子。” 可是,眼泪却越抹越多,这位精明能干的雄虫一个劲地擦着脸,最后哭得蹲在了地上。 “小路老师,我好没用啊。”他嘶哑地哭着,“要是我有本事,能多挣点钱,他就不用去海上打渔了。” 路昭在他跟前蹲下来:“这是意外,不是你的错。” “而且,有出息没出息的,日子不总得往下过吗?”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媳妇是走了,可你的日子还长,人不能垮了呀。” 老吴把脸埋在臂弯里,哭得呜呜咽咽:“可这日子还有什么意思?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小路老师,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昨天晚上就从医院楼顶上跳下去了。” “我这一辈子,给人干苦力、摆小摊,好不容易勉强支撑起一个家,一下子全散了,凭什么我就这么苦哇……”他哭着,埋怨着命运不公,“我老婆跟着我吃苦受罪,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落得这么个下场,凭什么啊?” “我们也起早贪黑,我们也吃苦受累,凭什么老天这么对我们?” 路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静静陪着老吴,让他发泄出心中的情绪。 他们蹲在经改局大门口,在人来人往的马路边。 过路的人听闻老吴的遭遇,有的也感慨几句,有的也掉几滴眼泪,但都只是稍稍停驻片刻,就又继续走自己的路了。 丧亲之痛没发生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 许久许久,老吴的大哭才慢慢止住,只剩小声的哽咽。 路昭宽慰着他,把五十六元钱又塞到了他手里:“不用还我。你拿着给孩子买点吃的,买点书。” “虽然你媳妇走了,但你还有孩子这个盼头,你们这么努力挣钱,不就是要供他读书,希望他有出息吗?”看老吴情绪稳定了些,他便多说了几句,“他现在还在读高中吧?让他好好努力,考个好大学,他妈妈在天上看见也会宽慰的。” 他又看了看塞过去的五十六元钱。 “我家以前也很穷,别说五十六元了,连五元六元都拿不出来。但因为我努力读书,努力工作,现在能拿出五十六元钱接济你。” “你如果想要孩子不再过你这样的日子,就得好好教育他。”路昭说,“待会儿回去,给他做点好吃的吧。” 老吴攥着那五十六元钱,想到家中的孩子,浑浊的眼泪又从眼角涌了出来。
第108章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路昭将老吴扶起来,“吃点东西,睡一觉,就会好多了。” 老吴拿粗糙的手抹了抹眼泪,哑着嗓子:“谢谢你,小路老师。谢谢你肯帮我的忙,还跟我讲这么多大道理。” “举手之劳。”路昭摇摇头,“能帮到你就好了。” 他能有现在,也是在最困难最黑暗的时候,被别人帮了一把。 几年前,他刚刚失去母亲的时候,在街上浑浑噩噩地走着,也像老吴这样,感觉眼前一片灰暗,人生都失去了意义。 那时也有不少路过的行人注意到他,议论着这个人有些不对劲,但没人会放下自己的事、自己的路来问一个陌生人怎么了。 是因为有宋悦、方先生、徐先生这样热心真诚的朋友,愿意千里迢迢来帮他,来拉他一把,他才活了下来。 如果那时候他淹死在河里,也就不会知道自己以后真的还能走出母亲去世的阴影、重新找到生活的意义。 挫折、坎坷,在绊倒你、让你重重摔下去的那一刻最痛。 可只要捱过那阵煎熬痛苦,爬起来往回看,又有种恍然如梦的轻松。 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捱过去的。 他是被方先生拉了一把,才从汹涌的河水中浮上来。 现在他也希望能够拉别人一把。 看着老吴步履蹒跚地慢慢走远,路昭轻轻叹了一口气,往宿舍走去。 他自己煮了点面条,吃完后洗了碗,就回到卧室,坐在书桌前,拧开台灯。 他将老吴一家的事又写了一封信,和前两天的那封装进同一个信封,封了起来。 虽然他还是在信的末尾写上了“盼望你的回信”,但他心里知道,方先生回信的可能性很小很小。 快四年了。 没有回音,没有照片。 如果不是他还好好保存着那本小相册,每天能看看方先生的照片,现在可能都把方先生的样子忘记了。 路昭摸了摸胸前坠着的项链。 这颗小玫瑰吊坠,因为是纯金的,质地较软,天天被他戴在身上,已经有些变形了。 但是,金子会变形,却不会掉色。 他相信方先生也像这金子一样,再怎么被磋磨,本质也不会改变。 他还是愿意等他,愿意追逐他。 路昭深吸一口气,拿过草稿本,又开始写信。 这次是写给宋悦的。 从他毕业来到德阳县的两三年里,他和宋悦一直保持着通信,偶尔也打打电话,一年会相约一次,一起出去走走看看,联系得比较频繁。 今年春节时,路昭去了一趟宁海,宋悦带着他看了他们在大三暑假时合伙建起的工厂,三四年以来工厂规模扩大了好几次,营收也翻了几番。 宋悦越来越像他的哥哥宋兴,勤奋、精明、肯干,甚至连多年以来睡到日上三竿的习惯都改掉了,路昭知道时大吃一惊。 宋兴却并不惊讶,笑着同他讲:“悦悦本来也不是多懒的人,只是少一个顿悟的契机。” 路昭问:“是因为徐先生走了吗?” “可能吧。”宋兴两手插在兜里,“如果悦悦真的为了他一直留在首都,也就没有今天了。” “到了宁海,被这里的年轻、奋斗的氛围一感染,人要转变起来是很快的。”他看向路昭,“你看,你不也变得很快么?” “现在的你,和当年悦悦第一次带着你到我面前的时候,可完全是两个人了。”宋兴说,“这就是年轻人的潜力。” 路昭想到这些,想到七年前去首都求学的自己,不由微微一笑,笔尖在信纸上沙沙地落下墨迹。 [宋悦: 近来我身边发生了一件事,我认识的一位小摊贩,他媳妇出海打渔时遭遇意外,送到医院没有救回来,昨天去世了。 我看到这位先生悲痛欲绝、精神恍惚的样子,就想起当年母亲去世时的我。 幸好,我有你这样一位好朋友,千里迢迢赶到暨州救了我的命。 当时对我而言一片黑暗的未来,现在竟然也走成了光明的大道。 也许,人只要继续往前走,就总会看到希望,而停在原地被击垮、被打倒,就只能在黑暗中悲愤地死去。 不过,我这里也有一些好消息。 德阳县开始修路已经有两年了,不仅县里通往德裕市修起了水泥马路,现在各县城之间的水泥马路也已经正式通车。 不过,因为县里财政资金紧张,县城下辖的乡镇之间没有修起水泥路,只把原来的泥巴路扩建修缮了一番,让乡下老百姓进城更快一些。 现在,县里面已经有了一批船老板,搭起了好几个海鲜交易市场,顺应而来的,商店、旅馆、货运、仓储也兴起了。 有渔业作为支柱,这里发展二十来年不成问题。 但是我的师父告诉我,如果要发展得长远,光有最基础的渔业是不够的。 虽然他没法活到二十年以后,但他还希望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多做些事。 所以最近我们要走出德阳县去,到外面招商引资,请大老板来这里投资建厂,把渔业的中下游加工产业发展起来。 明年我的锻炼期就到了,师父告诉我,按照惯例不会待满四年,可能过完年不多久就得回首都,所以我想趁着这段时间多做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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