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笑靥如花,阿诺德的瞳孔因恐惧不断放大。 瞳中倒映出斜矮人影,随着时间的分秒流逝在逐渐拉长,变高。 阴影笼罩。 所有人都被吓到了,珀西惊讶得合不拢下巴。 阿诺德连声音都在打颤,“你……你——” “论放长线钓大鱼,我想我比你更有耐心,”霍阗说,“十年前有人要害我,结果十年后才付诸实现,可惜了功亏一篑,一无所成。” “爷也是懒得和人争,想想过日子也是过,谁要一天到晚喊打喊杀的?流言也是真好用,瘫个轮椅懒得动弹也能被以讹传讹成下肢瘫痪,没想到还真就有人信了。哎哎,这因祸得福的,感谢大众感谢大家对我的误解,让我起码知道了究竟是谁在背后偷偷搞我,感谢感谢。” 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终于复健成功的男人站了起来,虽然历经十年久瘫但腿肚子半点不带打怵,他阴谋得逞般笑了笑,“然后现在,是到了我报仇的时候了。” 截瘫十年患者有朝一日竟然能奇迹自愈,这妙手回春的锦旗还不知道究竟要挂到谁家头上。 珀西就从来没见他的假舅舅站起来过,老狐狸可真能藏。 当前势力三方,场面过于混杂了,他脑子一懵,实在是无能接受事实。一面是五千骑兵前来护驾,一面是假舅舅的人封锁住整个朝省大殿,他再眼睁睁看着归属他老岳丈的反叛军鱼贯涌入。“霍阗,”阿诺德咬牙道,“我手下还有精兵无数,你杀不了我。” “我现在是杀不了你,因为杀了你我师出无名,”霍阗的指腹爱怜一般轻抚过剑身,“单是一剑杀了你我还不足以泄愤,所以我们按正常流程走,我要你上司法院,受刑狱审,在囚牢中被万千人唾沫淹死。” “你说你手下精兵无数?好啊,”那个男人挑唇笑得从容,“那就让我们一起数数,让他们尽数倒地气绝,究竟足够我喝几盏茶的工夫。” 中央署外一口老钟在平白日子里连敲三响,磬韵悠长。震碎了安宁祥和,全城进入严戒状态。 要变天了。 虽然首领被俘让反叛军军心不稳,但战力依然强悍。一群死士无所忌惮,以血肉之躯为主人献忠效力,阿诺德手下的追随者与霍家军乱刀乱枪拼作一团,誓要杀出一条血路。 耳畔厮杀声无数,姬无常游走从中周旋不费力气,仅凭一条淬火蚕丝就能断送周遭一圈人的性命,“有情有义的确是忠诚如犬马,”他又否定似的摇头,“不过没练好本事,莽子冲上阵就是无脑逞匹夫之勇。哎,我送你们十八年回炉再造,希望各位下辈子别再遇到这样不靠谱的本家!” 他腕间抖两抖,甩了十三线凄光给这拥挤的大殿横扫清道,此起彼伏的痛呼声湮没在混战人潮,此刻脚下又多出两滩叫冤的稠血。杀手这行做久了,已经觉得鸡鸭血同人血并没什么两样,反正都是沾染一身腥,“怎么样?”姬无常回头冲霍阗笑,“这回说的没有毛病吧!” 这也要夸?霍阗白眼一翻,“恭喜你,出师了!!” 姬无常咧嘴笑得无比灿烂,说过誉过誉,“那都是老师教得好!” 战况混乱,唯独珀西站在众阶之上两手空空,竟然有些举足无措。 两拨势力兵戎相见,不容第三方横插一脚。明明是王位之争,可最有资格的反而成为了局外人。 身后传来戎怀玉的声音,“珀西,”他问,“你想做吗?” 珀西听着那些似乎与他相隔千里的纷攘之音,表情略微迷茫,“什么……?” “如果你想做,我就帮你。”戎怀玉与他并肩持于高阶之上,俯瞰血腥的芸芸众生。已经倒下的与暂且屹立的在他看来无甚区别,都是替别人卖命,不划算,“我希望你知道人活着最起初都是为自己,所谓王室血脉,因为得不到所以并不值得一提。老实遵守规矩的只可能是规矩受益者,有野心觊觎王位的人,根本不会听。” “什么……” 戎怀玉让他看阿诺德委地气喘如牛,让他看霍阗提剑笑谈间毁人无数。戎怀玉说珀西你要认清楚,“阿诺德谋反是为了享受更高的待遇,霍阗难道就不是么?他做这些难道都是为了你?” 你了解他,他又怎么会这么好心? 他亲近陛下而谄媚,高居朝堂而作祟,架空压制你何其之久,又怎么会舍得放弃最后的成果? “珀西,”戎怀玉说,“你父亲留给你军队是为了铲除奸恶小人,保住怀特家的联合署。” “珀西,你应该要守护好它,不是吗?” “……是。” 恍惚着转头望向他,戎怀玉笑得风轻云淡,许下诺言就仿佛吃饭睡觉般轻而易举。 倘若你要去做,那我就替你去做。 做你手中利剑,诛杀奸佞妖邪,做你身侧盾,护你安宁周全。 “……那你呢?”珀西突然觉得这不对,“你说人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自己,那你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我?”但见他眉眼弯弯,眸中异瞳潋滟闪烁,揉揉珀西的小羊毛卷,“就当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话落一秒人便消失不见,眼前一条白绸绢荡漾而过,留下了主人行踪。 珀西大惊:“戎怀玉——!不要!!” 戎怀玉顺阶轻盈一跃,飘飘如长条柳叶,撕破西式礼服的繁琐裙障,反手拔出暗藏肘臂下的双弯短刀,飞身直取霍阗性命。 霍阗反应机敏,立时捞起阿诺德做挡箭。两股弯刀尖利强悍,人肉盾痛呼一声,皮肉又叫戎怀玉割出两道见骨的深口,“你爹可禁不住你这个不孝女这么作孽,”姬无常想上前来搭把手,给霍阗拦住了,“爷看人一向准,就知道我的侄媳妇不是甚么省油的灯。” 丢开阿诺德,霍阗冲他勾勾手,“来吧,”他随手挽了段剑花,剑指戎怀玉,那浮于凄厉刃光之上的是他的含蓄一笑,“虽然荒废了十年,但起码手感还在。我的侄媳妇,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少本事?” 戎怀玉生冷着张脸,“那应该也比舅舅您好多了!” 他不欲多说废话,一招一式皆朝霍阗要害击去,反而是后者完全不当回事,玩儿似的,吊儿郎当的却偏偏每次都能避开袭击,躲完还能抽空问句话,“侄媳妇,舅舅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我?” 戎怀玉寒声道:“阻碍到殿下的,都当杀。” “啧啧,”霍阗说,“有缘,你才是老陛下的亲闺女吧!怎么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少说废话,看招——!” 戎怀玉进三步霍阗退半步,以退为进实则无形中将戎怀玉逼入死角。最后甫一脱身将他围困,戎怀玉便成了砧板鱼肉。 可他犹不死心,操拾起两股弯刀迎面朝霍阗门面,霍阗屈身躲闪,乱中丢开手中剑,不巧那只是戎怀玉的假动作,他下意识的举动正中戎怀玉的下怀。“我都说了,”霍阗头顶上方出现戎怀玉形同鬼魅般阴柔的嗓音,“——少说废话,多看招。” 在距离霍阗最近的当口,只见戎怀玉指缝间溘然绽出一条璨亮的银线,线上有密集且细小的锯齿。他的指甲盖往霍阗脖颈之间轻轻一划,霍阗低声嘶气,起初肌肤之上疼痛乍现,直到后来愈发刺痛。他抬腿朝戎怀玉下腹狠踹一脚,戎怀玉撤退,没想到对方这次的目标是他的两柄刀。 刀哐当两声响亮,甩开半丈之远。戎怀玉扑身想取回,可冰凉的枪口已然抵上他的后脑,那股冰凉从天灵盖直灌循下,遍体生寒,“要少说废话——多看招啊,”这句话现在是霍阗在说了,“难道在开打之前就没有人告诉你,中央署署丞大人,用的最顺手的其实是枪么……?” 珀西脸色煞白,“舅、舅舅……”他膝盖一软,颤抖着说:“我求求你……你放过戎怀玉……你放过她……” 那厢刘会匆忙上殿,跌跌撞撞中哭嚎了一嗓,“不好啦——不好啦殿下——!!” 霍阗一摸颈间温热渗出的血,倘若说之前只是玩玩,那么现在就当真是动怒了,“她要杀我,你让我放过她?”霍阗残酷地笑了,“倘若她的性命需要拿王位来与我交换,那么你也愿意吗?” “换……换!!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不及细想,珀西浑身哆嗦,“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可惜如此这般只能得到霍阗的嘲讽,“哇,原来这就是我们国家新晋的王?即便是坐拥一切也只能是废物一个,没有丝毫的判断能力,意气用事,陛下竟然把联合署交给了你这样的儿子么?” “殿下啊……不好了啊殿下——” “小珀西啊——”霍阗叹气,“你怎么都想不清楚呢?老婆可以再找,可舅舅就只有一个啊。” 珀西双目通红,怔怔望着枪下的戎怀玉,“我真的……求你了不要杀她……” 他二人目光相对,戎怀玉见他泪流满面先是微微一愣,继而微笑。那笑容里似乎带了股餮足,什么都不重要了,可看得珀西心口冒酸,酸得快让整个心脏都拧巴在一起,痛恨自己的无能但他无可奈何。霍阗说的话让珀西绝望,可是他是对的,一个废物,连自己都保护不好,还凭什么保护别人,凭什么称王呢? 不知怎么的还能想起第一次见面,戎怀玉纠缠他时说的话: 你瞧,我们多有缘,有缘总是多欠债,因为只要债越积越多,这辈子就别想还清了,这辈子就要捆死在一起。 捆死在,一起。 或者戎怀玉也想起来了,所以他尽管被押在枪下都忍不住地笑,用唇语无声地同珀西说:你欠我的, ……下辈子还吧。 “殿下啊殿下——” “……我求你了……啊不要——!!” 砰地一声枪响。 …… 霍阗在死寂中叹息:“所以你永远都只能是一个小孩。” 在枪声良久的余韵中,拾阶而上的一条长伍穿过满殿的死人与血流成河,迎来他们的终局,一个满身沾染血污的年仅十六岁的新王。 “陛下他于正午十二时……西去了。” 殿外万人匍匐跪地,“陛下——” 中央署外的那口老钟,一共敲了六下,三声是全城解严,三声是老王病殁,举国守丧。
第106章 一地鸡毛 总务司派人去给后堂做一次大扫除,按照署丞大人的吩咐洗洗丧气。早些年原本是善男信女祈祷信念的地方,如今是真正的物归原主了。 雨下三天,丧钟也跟着敲了三天。訇隆隆而绵长的钟磬听久后就不觉得恼人,反而像一撮藤蔓缓慢地爬进耳朵里,织起细密坚固的墙,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珀西反而觉得自适,心境平和。 老陛下的旧居杂物已经收拾差不多,眼下就只剩大宗家具没搬走入库,这里从今往后不属于任何人,要放上长排椅,修耶稣像,点蜡昼夜,照亮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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