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窗户让人开了一小缝，又是十五夜，外面是月亮大而圆。经此一遭后浮现在霍阗记忆中所有的圆月似乎都要变得统一而清晰，似乎重复的月都要和某一印象深刻的夜晚挂上钩。 他克制不住地回想，回想，最后只能让那晚成为他的梦魇。 忽然听见一阵绵韵悠长的笛声，就在距离他极近的位置，那声音仿佛是在用尖锐的签子不急不徐地挑逗他的耳膜。霍阗耐心听了一阵，然后是实在忍不住了才冷不丁拉开窗户，对爬到二楼的窗外人抱怨：“你不知道你自己吹得很难听啊？” “所以把你脸给吹白了？霍阗，你最近的表情可真是有够憔悴的，”姬无常无不得意地晃了晃手里新买的长笛，“这不刚学呢嘛，还请你多多担待哈。” 霍阗说担待个屁，“要扰民就去别处扰民去，爷要睡了。” 姬无常啊了一声，“你这不还没睡么。” “再说这都已经后半夜了，没睡一会儿天就要亮，你干脆和我一起看日出吧。” 霍阗嫌弃得很，“谁要和你。” 嘴上这么说，但身体还是留下了。 他们两个，一个坐在屋里看窗外，一个坐在窗檐看月亮，永远不统一步调，像罗密欧与朱丽叶，像爱而不得只能净找些犄角旮旯偷偷幽会的痴男怨女。 “姬无常，我看你就是闲得慌，”霍阗说，“怎么突然就想学吹这玩意儿了？” “旅途漫漫，无聊啊。唉，”姬无常那小腿挂在窗边晃啊晃，远眺京畿那座繁华的不夜城，“其实我以前还是有些功底的，一看见这些家伙什就能回忆曾经艰难困苦的岁月，然后这才突然想起，我似乎已经和发生那些故事的城市，阔别好久了。” 这文绉绉又酸唧唧的语气，霍阗听完直倒胃口，“其实夜深人静时更适合睡觉，而不是发那些跳蚤牢骚。你最好给我收敛些，不然小心爷酸得手一抖把你从四米多高的二层推下去，”但是话里有话他是听出来了，“你以前在拜达堡生活过？” 他说是啊，“小时候被人贩转手，在春馆做过奴隶，怎么，你这么想知道我的故事吗？” 霍阗说可以但没必要，“幸福者的幸福千篇一律，不幸者的不幸不尽相同。可都是苦，苦和苦又有甚么好比较的？” 姬无常听完笑眯了眼睛，“霍阗，你知道吗？我就喜欢你的豁达！” “别说喜欢，听了恶心。” “哈哈！”霍阗不问他反而还较上劲了，“你问呗，你问呗，这又不是伤疤，这么久的事儿了，你问了我也不难受……你不问我就自己说了啊。” 霍阗睨他一眼，霍阗不说话他就当默许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姬无常仰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地，目眺山河平川，万家灯火，不知为何有些怅然，“生我的人我一面都没见着，拥有的第一个记忆就是我被人贩转手卖掉，后来就和其他小孩被圈养在平房，像畜生一样干活。” “一切都在如预料之中平稳发展，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和别人不太一样，”他顿了下，“你知道的……我本来就和，别人不太一样。” 这是病，可与其说它是病不如说是基因，因为基因是刻在骨髓里的，永远都好不了。 “也许你看得出来，我很羡慕读过书的人，”姬无常解释，“因为有些东西从生理上无从改变，至少能在心理上有所安慰。起码我觉得读过书的人眼界比普通人开阔不止一点，起码我心里能好受一些……哈，但是很可惜，这么多年下来，除了只有杀人麻利些，其他的无所长进，我仍然大字不识一个。” 可霍阗说读过书的未必眼界开阔，“读书的家伙还分好坏，混蛋读过书照样混蛋，好人读过书照样窝囊，你那是把读书人给神化了，他们没你想象得这么厉害。” “那些读过书的，看见的东西能更多，想要的也会更多。一旦萌生了欲望，眼里只能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反而会为达所求不择手段，反而会更自私狭隘。” 毁灭他唯一心中的美好幻想真不好意思，姬无常什么都没说，他哦一声。可摆出一张梦想破碎的表情让人感觉更可怜了，小狗一样巴巴的表情，总觉得在某些人身上似曾相识，霍阗皱眉啧声，“不是，你就这么喜欢读过书的家伙？” 姬无常：“所以我喜欢你嘛。” 鸡皮疙瘩涌起来，霍阗一阵恶寒，“别整那些有的没的乱七八糟的，”虽然他不是善良但他还是想说，“我可以教你认字，你要不要学？虽然爷不教书好多年，但是对付你这么个文盲，还是绰绰有余的。” 对方微微一愣，随即大笑：“好哇！” 然后又道：“等等。” 霍阗：“怎么？” “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姬无常问他，“为了报答你，我还是可以给你提供暖床服务的。” “……不考虑，”署丞大人困扰地揉揉太阳穴，“快滚！！”
第103章 下不为例 霍阗无数次来到后堂，无数次地感到陌生。这里是整个中央署内采光最好的地方，日升日伏都会有一线光亮洒在这里的地砖上。 辰时三刻，金辉泼没了这座庞大的哥特式建筑群的半面墙。侍从还是那个侍从，一头张扬的红发又低眉顺眼的，他似乎永远在等人。“陛下一向醒得早，用过饭在寝殿歇着呢，”他掐准时间，“署丞大人请随我来。” 霍阗颔首。他还想当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反正他身边总不缺人，位子但凡有空人就跟雨后春笋似的顶上来，如今伺候在他身边的又是没见过的。“您是身边换人了？”这侍从好不会看场合，“之前那位不爱说话的小哥我倒是眼熟。” 他啧了声，皱眉，“你有意见？” “不是，只是觉得哪里怪怪的，”侍从笑了下，“先前看您和那位小哥关系亲密，认为大人当是和他很要好，时间无论过多久都不会变的那种。” 带路的话说完没等到回应，还以为这茬就这么过去了。岂知忽地听身后迸发出极其轻微的嗤笑，有人懒声道：“我也以为……过多久都不会变。” 帘幕是用来挡光的，但清晨不需要。老陛下以真形现身是阔别已久，纱帐迷雾遮掉的那种真实感再度回返。 王过了半只脚踩在人生棺材板的五十岁，可整个人的状态却仿佛日薄西山，有着充满智慧又稀稀拉拉的白头发，女仆在一边垂眼给他梳头，“阗，你回来了。” “出了一趟远门，”老陛下问，“你收获了什么没有？” 霍阗：“收获了一篮子要杀臣的死人，这算吗？” 老陛下咳嗽，像一口破风箱似的嗬嗬笑，“我听说你还丢了个人，是不是真的？居然还有你能丢的人？” “您倒是消息通，什么都逃不过您耳朵，”霍阗哂道，“不过确实挺……丢人，这么损面的事还请陛下别再说了。” “没关系嘛，这人生不能只得不舍，毕竟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老陛下看得开阔豁达，“你看，你这不是——不是又还带了个新的回来？听说长得金发碧眼也挺好看，只不过似乎也忒矮了些……” 姬无常。“……什么都逃不过您法眼，”霍阗的脸瞬间拉下来，“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老陛下长长啊了一声，“什么，什么关系？哪种关系？我好像什么都没讲清吧。” “……”装，继续装。 老陛下语重心长，“有些事呢，咱们私下心里门儿清就行了，放在台面上讲不值得，这不是还有外人呢吧，是吧阗？” “……对。”接着装。 “毕竟谁不知道你喜欢男……” “——陛下！”霍阗困扰地捏捏眉心，“我们谈正事——谈正事！！” “哦哦对，谈正事，”老陛下嗡地反应过来，摆手遣退女仆，待到室内唯二人时才道，“是谁要杀你？” “有这闲情，不如您猜猜：署内人，安插了内线在后堂和王子-宫殿，否则不会一得知臣出署的消息就赶过来杀臣。” 老陛下说不对，“以你为中心，最应该排查的是你周边的人。” 可霍阗说，“霍斋现在只有两个人。” “两个人就不要排了？” 霍阗异常坚决：“艾青艾子跟了臣十年，他们不会。” “你怎么就这么信任他们不会欺骗了你，”老陛下反而笑了，“那同吃同住还同床共枕伺候你十年的，是不是还要把心肝脾肺肾都掏给他——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年纪大了可受不了你这么瞪。” 老人家不插科打诨了，“我之前也瞧出了点端倪，”老陛下严肃起来就是变了个人，“是阿诺德吧？我的护国大将军。” 霍阗点头，“奎茵截到线报，阿诺德要在明天殿下的成王加冕仪式上举兵反叛。陛下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为什么……” “为什么不率先反客为主，将他一军？”老陛下叹气，“阗，抓人都是要讲真凭实据的，这就是成为陛下的代价。倘若消息走漏风声，人家先行一步提着尾巴溜了，我没抓到，怎么办？有就是为人诟病爱猜忌，辜负陛下友善宽厚的赞誉。” “况且啊，这不是还有你么？……呃、呃等等，呃咳咳咳——！”说着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撕心裂肺几欲震断肺管。霍阗慌神大呼陛下，只见老陛下从桌上随手抓了块白巾捂住嘴，再拿下时白就成了黯淡的红，黏稠里多了分绝望的味道，“陛下！您——” 殊不知有的人过五十岁，已经是两只脚都踏进了坟墓里。 老陛下小咳不断，费力擦了嘴边的血，“其实我想告诉你，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天堂的楼梯送下来……往上爬上时我被地狱来的恶魔拦住，它在狞笑，说我犯杀戮罪永远都不可能到天堂，说我死后也要化成幽魂赎罪……” 霍阗沉默了。 老陛下坐起的身体在清晨微光下摇摇欲坠，光晕间恍惚着已经透明了，“阗，我犯的杀戮罪，罪名之下是数不清的人命……” 人是行将就木，却也看得从容。老陛下叹气，舒出这辈子的颠踬苦难，他说成王为首的，没有一个不沾染一身腥，天要降灾祸于国，站在最顶端的那个人是首当其冲。 陛下依旧坐在那里，形同老石，望着即将离开的霍阗，他说阗，我给予你权势，你一定要护珀西周全。 “我在身为陛下之前，还是我儿子的父亲。” “为王的路充满沾染血污，但我不希望他和我一样，犯下深重的罪孽。” “阗……你可以吗？” 霍阗回头看他，只有在说这些话时，那个如潭水般死寂端坐的人眼里才有星点微弱的光亮。 “臣，可以。” 老陛下笑了笑，“是吗，”思忖着，目送霍阗渐行渐远，目送着他即将隐没在台阶之下时最终还是说出了那句，“——你等等。”
89 首页 上一页 65 66 67 68 69 70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