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久违的礼服时,欧亨尼奥并不知道父亲迫切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但他只知道威尔吉利奥家操纵了美利坚的几支股票,一夜之间就让他搞投资的父亲赔成了穷光蛋,他原本富足美满的家庭也变得一贫如洗。
欧亨尼奥当然心疼被卖掉的金丝檀木家具跟所有值钱的精致玩意,但那都不足以让他自愿献身——他只消看看父亲的黑发里凭空多出的那些白发,就知道自己没法拒绝他。
男孩走进了这偌大的教堂,看到沐浴在晨曦中的巨大管风琴,那刺眼的光芒让他头晕目眩。最后,穿过那条据说最为教父所青睐的走廊,欧亨尼奥就找到了教父接见客人时爱待的大房间。当他盯着暗红色地毯某处的一块没洗掉的茶渍时,他忽然明白了。父亲尽其所能地想为他这个漂亮礼物扎上更精美的丝带,好取悦那个爱慕虚荣的法国佬……如果不是因为法国佬对美女完全无感,准要轮到他的姐姐盛装出席,去跟教父交涉了。
“您找我?”教父接过请帖,微微眯着眼睛笑着,显得和蔼可亲。
但很快,他就微微皱起眉头打量起请帖上的姓名,再抬起头打量着面前的孩子。他的笑容丝毫没有褪色,微微皱眉时像是一种无奈又宠爱的笑,而不是被冒犯时的心怀不满。
毕竟法国佬克里斯蒂安·萨列里的美貌闻名遐迩,绝对不是只在佛罗伦萨闻名……不出意外,没准他的美色甚至能隔着几个国家和一片海水,直接远远地传到不列颠去。
他的着装的确还能看出米兰定制西装的影子,但前胸和袖管处都露出繁复的蕾丝边,腰际还垂下华丽却不明所以的长流苏……好吧,这套按照洛可可风格改造过的西装的确让克里斯蒂安像极了一位宫廷乐师,却不太像神父。
对此,他的解释只会是千篇一律:方才我刚从舞台上下来,没来得及更衣。
如果欧亨尼奥·埃斯波希托只是在大街上凑巧遇见了他,或许也要因为他的美貌忍不住再多看两眼——但现在不一样。一想起自己的使命,无论教父拥有多么惊为天人的美貌,也让他生不出一丝好感。
即使已经察觉到了不对,神父的语调依旧彬彬有礼:“您看上去并不像是今天要跟我见面的费尔南多·埃斯波希托。”
“是的……我不是。”
听罢,法国人微微颔首,很随意地将请帖一扔——他任那张饰有佛罗伦蒂娜玫瑰纹样的、摸起来有天鹅绒质感的墨绿色纸片像片枯叶一样在空中翻飞,落到铺着地毯的地板上,又飘到了他的皮鞋边。
谢天谢地,他没有直接用他的脚直接碾上去。因为不到迫不得已,慈悲为怀的教父是不喜欢故意伤人自尊的。但那依旧已经快把欧亨尼奥逼疯了。
……这个法国神父——这个法国佬!欧亨尼奥一时冲动,险些忘记了谁才是这个房间里真正的掌权人。他恶狠狠地怒视着满不在乎的法国人,眼中险些溢出泪水——这份介绍信可是父亲花光了最后一分钱、不知道求了多少老朋友,让母亲和姐姐流了不知道多少泪水才换来的呀!他三个月大的妹妹现在甚至都还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呢!
前任首领伯纳德·威尔吉利奥甚至不允许别人将少了的五分钱推迟半个小时给他。如果此时接见欧亨尼奥的不是宽容大度的教父,而是任何一个威尔吉利奥的家族成员,他准要因为他的失礼脑袋搬家了。
克里斯蒂安·萨列里没笑,只是认真地向他竖起两根右手手指:“虽然我并不是什么冷漠无情的人,但规矩就是规矩。现在请您做出选择吧——第一,让那位真正的费尔南多·埃斯波希托一分半钟之内就出现在我面前;第二,现在我就请管家送您离开——您可不要自私自利地耽误别人。探视者的时间远比您想象中要宝贵,有些就像亟待抢救的危重症患者一样紧急。”
如果上帝允许欧亨尼奥不顾一切的话——是的,他是说如果,他会冲着那张漠不关心的脸痛痛快快地来上一拳。
但那也只能放在脑子里想想了。毕竟,教父是威尔吉利奥的头狼。
欧亨尼奥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还是清楚的。于是他只能强压住怒气,愤愤不平地点点头:“费尔南多·埃斯波希托是我的父亲,尊敬的萨列里阁下。”
他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要是教父不认账的话……那他除了按照父亲的指示去做,实在也没什么办法啦。
“哦,如果您的父亲真的忙到不能亲自看望我,那也不是不行。我能体谅,真的。”法国人重新向他露出微笑,以一个最舒服却又不失礼貌的姿势架起修长的腿。他小心地从地上拣起介绍信,费劲地在上面找到了欧亨尼奥的大名——写在父亲的姓名之下,看起来很细小。他的眉头舒展开来。
“很抱歉,年轻的埃斯波希托先生。我想,近来我的确是有些昏聩。”他站直身子,向年轻人行了一个优雅的屈膝礼——这倒不是臣服,而是作为演员忽然的玩心大发。“请问您来找我有何贵干呢?”
欧亨尼奥松了口气。他没料到教父是个那么率性、又那么好说话的男人。不管怎么说,只要他愿意跟自己谈话,那就算成功了一半。
很可惜,他的父亲并没来得及教他那个人尽皆知的规则——在您生出“克里斯蒂安·萨列里和蔼可亲”这样的想法时,其实已经完全掉进了对方的圈套里了。
克里斯蒂安很认真地点点头,仿佛在表示自己真的在很专心地听着。
“父亲希望我代他来谈一门生意……”
欧亨尼奥结结巴巴地跟他讲自己家的房地产生意,但还没说完,神父就打断了他:“令严莫不是阿涅塞利家族的合伙人?”
欧亨尼奥猜不透教父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只好怔怔地点点头。
“……是这样的,教父。”
“那您是指望我替您的父亲挽回一些损失,是不是?”但教父摊开手掌,向他温和地笑了笑。“很抱歉,年轻的先生,您有所不知。阿涅塞利和威尔吉利奥的关系,简直就像草原上的狼和豹子一样势不两立。”
说完,他就懒洋洋地将转椅转了个方向,拿侧脸对着欧亨尼奥……似乎他已经厌烦了,只要面前的男孩没办法再给他说些挑起兴致的话,他将用后背对着他,以示逐客。
钱向来不是问题的难处。他只是没料到其他大家族的纽扣人居然病急乱投医,跑到威尔吉利奥家族寻求帮助来了。
这可真叫人难为情,克里斯蒂安从来不觉得自己的人格魅力已经伟大到了这种地步,他耸了耸肩。或许是因为他出手大方,动辄便慷慨解囊,不要利息几百万几百万地往外出借。但他终究不是慈善家。他借出去的钱总有一天要以其他方式收回。
欧亨尼奥的心情顿时跌至了谷底,几乎要瘫倒在地上——这下他该怎么跟父亲说呢?说自己无力打动铁石心肠的教父,没办法改善家庭的情况吗?可是他的父母、姐妹已经为了这一趟,已经榨干了最后一滴血,把他们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了啊!
“等等,萨列里阁下!”他慌慌张张地喊出了声,“我什么都给您,请您救救我的家庭!”
法国人连瞳仁都懒得动一下。
“您为什么不叫我教父了呢?”
“教父……救救我的家人,救救我尚在襁褓里的小妹妹吧!”
极大的绝望几乎让他冲动地要把自己完全献祭给这麻木不仁的神父。
法国人没动,只有琥珀色的瞳仁漫不经心地向他的方向转了几度。他轻轻叹了口气,转动转椅,重新将脸转回来朝向他。
“说吧,我的孩子。”在白手套的遮掩下,那明显属于音乐家的修长手指优雅地交叠在一起,“您愿意开出什么样的价格呢?”
“什么都可以,教父,我什么都能给您……”欧亨尼奥被那强大的挫败感折磨到双膝下跪。他战栗着,几乎是匍匐在了法国人的脚底。他闭着眼睛在黑暗中摸索着,直到自己因极度恐惧而出了汗的双手摸上了教父的皮鞋,又带着极其醒目的亵渎之意缓缓向上移动。
教父并没有被他那副架势吓到,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但当小男孩的手快要摸上他的膝盖时,他猛地伸出手握住了那还没能完全成长起来的纤细手腕,就像老鹰抓走鸡雏一般。
“听我说,我的孩子。需要我教你向神职人员告解的正确礼仪吗?”法国人微微眯起眼睛的模样的确显得迷人而陶醉,但在男孩的眼里——是的,那确实受了个人好恶的影响——却犹如故事里生着黄色眼睛的恶狼。
克里斯蒂安的嗓音柔和却不容置喙:“只要您父亲的确足够诚恳,那无论他为谁工作都不是问题。我喜欢交朋友,而我聪明的顾问马蒂亚会处理好一切。但他怎么不把自己送过来,却偏要派他可怜无辜的儿子到我身边呢?说到底,您的父亲压根不尊重我,还把我视作了洪水猛兽。这可怎么办才好,现在我该以何种方式倾听他的告解?”
男孩子惊惧得浑身发抖,他叫不出声,也动弹不得。此时此刻他真是全然像只被野狼盯上的羊羔,只是一顿任狼宰割的鲜活晚餐,等着臭秽丑陋的尖嘴伸过来将他的血肉脂膏统统嚼烂。
在极大的恐惧中欧亨尼奥根本想不起来挣脱,最后还是教父先甩开了他……但男孩子过于紧张,最终阴差阳错地把对方的白手套扯了下来。
在法国人的左手无名指上,欧亨尼奥模模糊糊地瞥见了一点银光——润泽而内敛,并不显得刺眼,那显然是一枚铂金戒指。
他结过婚吗?不,现在的天主教神父可不允许结婚生子,而且欧亨尼奥向来只听说教父是个极其自律而又冷淡的神职人员。但如果他真的是一位忠贞不二的上帝的仆从,怎么可能会爱慕虚荣,成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呢?
法国人并没有慌张,只是敏捷地将椅子往后退,再度跟男孩拉开了得体的社交距离。他并不生气,只是有些哀怨地捡起手套,眼睛睁得圆圆的,孩子气地瞪了他一眼。
“看看您多失礼。”不知是不是欧亨尼奥看错了,他的模样真像是受了气的少女一般。“今天您可算是吓到了我,下次可别这样轻举妄动了。我是个神职人员……您会害我被人说闲话的。”
欧亨尼奥已经全然想不起来自己来见教父的目的是什么了。他快吓瘫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神父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铂金戒指,是很精细的款式,却跟他惯常的华丽风格完全不搭,甚至有种没落旧贵族依依不舍的垂暮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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