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我欠你的。”
段冷叹道,将流血的指尖放入嘴中狠吸了一下,强行止血,再俯身贴近谢玉台的狐耳。
“谢玉台,是我,段冷。”他用极其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缓缓说着,颇有蛊惑的意味。“你相信我,我不会害你。”
他的右手抚上了谢玉台的脊背,从额顶到后臀再到尾巴尖,一路顺毛捋着。
捋了足有百余下,谢玉台似乎认出了他的手掌,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一丝放松,尾巴尖上的一点雪白也开始轻轻摇晃。
段冷见状,再次伸手去掰谢玉台的牙关。这回轻松多了,段冷拿着汤匙,终于将一整碗药喂尽。只是那小狐狸喝完药也不愿意离开段冷的怀抱,它窝在段冷的腿腹间,毛茸茸的大尾巴缠上了那人的腰,眉目逐渐舒展,似乎在做一个不赖的梦。
无奈,段冷只能维持这样的姿势,在毡毯上安稳地坐下来。
“老板。”隔了一会儿,段冷突然开口,“您见过……有人能战胜凿齿吗?”
“见过。”老板答道,“那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人捡回一条命后,还特地提着厚礼来向我致谢。我听说,他是得了有琼氏人的相助,才侥幸死里逃生。”
“有琼氏?”段冷心头一惊,“是生活在雾隐镇东边的那个有琼氏么?”
那日比武之后,谢玉台惦记着九公主“千壶佳酿”的承诺,和城中人打听过这个有琼氏,得知他们世代在雾隐镇东边的荒原上安营扎寨,是柯勒察族颇具威名的一脉分支。
“正是。有琼氏精通药理,医术世代相传,在神魔大战时救了很多柯勒察族人。若往前追溯,我的祖先也说不定受过他们的恩惠呢。”
老板正向火堆里加着炉炭,眼前人忽然蹭的一下站起,托着腰上的小狐狸团就向外走。
“哎哎哎,你干嘛去?”老板看着段冷的背影,“伤还没好利索呢,就想出去吹风?胳膊不想要了?”
段冷已经走到门边。几缕雪尘顺着推开的门缝窜入,外面是肃穆石碑驻守的小院,再远处,则是暴风过后无比澄澈的雪原。
谢玉台感受到寒冷,向段冷怀抱更深处钻了钻。段冷仅有一只胳膊,却把谢玉台抱得更紧。
他回头,对老板说道。
“我去救他的命。” ----
第28章 贰拾捌·允诺
有琼氏的据地并不难找。出了雾隐城东的云门关向北十里,路过两片被砍成的灌木高矮的白桦林,再越过一个积满厚雪的土坡,就可以远远望见雪山脚下星罗棋布的五色毡帐。
骑着角马巡逻的卫兵在段冷身前停下来,看着他怀中被包成婴儿模样的一团,问道。
“求医、寻药、问卜,阁下是为何而来?在下给你指个路。”
“都不是。”段冷摇头,“我是来找九公主。”
“九公主?”卫兵疑声,打量了一眼段冷,“咱的九公主不诊疾,只杀敌。阁下带着个病秧子去找她,还不如花几两银子在镇上请个郎中。”
“在下确有要事找她,烦请大人通报一声。”段冷依旧不卑不亢。
“要事?”卫兵似乎醍醐灌顶,勒马回身,“我明白了。这就给你知会九公主去。”
“劳烦。”
段冷站在旌旗围成的祭堆旁,后背挡在寒风吹来的方向,怀中的狐狸团子忽然冒出一个头,糯叽叽地发出一个尾音绵长的音节。
这才半日,段冷已经听得懂狐语。“好了,乖,很快就不冷了。”
谢玉台闭着眼睛猛吸鼻子,表示自己听到了他的话。然后他实在忍不住,结结实实冲着段冷打了个喷嚏。
……
段冷头顶飞过一片乌鸦。
好家伙,原来这才是你露头的真实目的。
段冷把谢玉台的脑袋重新按回八层包角绒毯中。这绒毯是老板亲手包的,说柯勒察族人若是在冬天降生,都要在这样的绒毯中被包裹一个月,才能度过极寒的严冬。一个中了毒的狐妖,其脆弱程度应该和小婴儿差不多。
段冷一直记得老板在送他离开时质疑的眼神。男人掀开车轿的帘布,看看段冷,又看看谢玉台。
“你真的……能带好他?”
那眼神,仿佛觉得谢玉台不会死于凿齿之毒,反而会死于自己的“悉心照料”。
“待在下医好挚友,有朝一日,再提厚礼登门拜谢。”段冷答道。
“去吧。”男人放下车帘,声音夹在风雪中。“我不要什么厚礼。你们是中原妖族,再来时,折一支塞内的梅花来吧。”
段冷结束了回忆。晌午的日头足够烈,段冷侧了侧身,安静地与谢玉台共享这一片灿烂暖阳。
———
另一边,王室毡帐内。
“什么?又有人来提亲?”身穿藏蓝雁羽猎衣的乌兰图雅拍案而起,“前几天不是刚打跑一个吗?怎么又有人赶来送死?”
“咱、咱也不知道呀……”一名身穿浅紫袄裙的侍女说道,看样貌正是当日挟持谢玉台的四名喽啰之一。“许是九公主的名气太大了,总有人不怕死也要当驸马。”
“算了,扶花,你把他打发给二哥去对付吧。”乌兰图雅一看那堆满了书卷的案台,一下泄了气。“我今日没空理会他。”
“是。”
扶花应下,退出了毡帐。帐内又只剩乌兰图雅有气无力的声音。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什么……万里春。 ”乌兰图雅看着密密麻麻的篆书,直觉眼冒金星,忽然叫道。“山雪!山雪!”
一个身穿碧水青色交领襦裙的侍女掀开后帘走入,对着座上人欠身,温声说道。“属下在。”
“我又遇到不认识的字了。”乌兰图雅指着羊皮卷上的诗句问道,“这念什么?”
“公主,这是‘乾’、‘坤’,天地之意。”山雪凑近些,一字一句读着。“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那这又是什么意思?”
山雪思索了一会儿。“大概是说,一种花生长在浩瀚雪林间,不与寻常桃李混在一处。忽然有一夜冬风吹来,它的香气便蔓延四野,散作冰原之上的春天了。”
她伸出手,将羊皮卷翻到之前一页。“标题叫《白梅》,这是一首咏梅诗。”
“咏梅诗?可是我没见过梅花,这大荒南极也没有什么春天。”乌兰图雅闷闷道,“我真是不明白,母亲让我学这些有什么用?有这时间出去猎几头雪鹿不是更好么?”
山雪掩嘴轻笑一声。“大概酋后只是不想让您在元寿诗会上,说出‘绘炙人口’、‘喘喘不安’此类的字眼了吧。”
“山雪!你就是仗着从小我们关系好,一再挑战我的底线!”乌兰图雅跳脚,“真当我不会罚你是不是!”
“公主人美心善,定不会惩罚于我。”山雪平举双臂于胸前,双手交叠,笑盈盈地对乌兰图雅行了个礼。
“好吧,你赌对了。”
乌兰图雅刚坐下,毡帐的门帘又被人掀起。
“不成呀——公主、”跑得上气不接不下气的扶花冲进来,“卫兵说,那人还带了个小的,直接捅到二殿下那里……恐怕不太好。”
“还带了个……小的?”乌兰图雅话锋一止,顿觉此事并不简单。“那人可是妖族?”
“是……是。”扶花怯生生地答道。
妖界之大无奇不有。其中不乏有妖族,雌雄老少皆可生育,更有甚者修炼上古禁术,可以用对方一根发丝做引子,与自己繁衍后代。
乌兰图雅眉头一皱。思索半晌,终是抽出刀架上的弦月,抡过一圈别在腰间。
“走,跟我去会会他。”
段冷已被卫兵引至公主毡帐外,乌兰图雅一见到那人身影,提刀便上。
“大胆狂徒!”乌兰图雅足尖点地,跃上半空数十丈,“竟还敢来提亲!”
她挥刀降落在段冷身前,弦月锋芒对准那人脖颈。
“你提亲便提亲——”乌兰图雅的弦月的刀尖缓缓下移到段冷怀中的“婴孩”,“还带个拖油瓶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它就能威胁到我?”
???
……提亲?
这都什么跟什么?
段冷惊诧,扫过一旁身骑角马的卫兵、谦卑静立的侍女,一时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与乌兰图雅四目相对,忽然想起自己自从离开雾隐镇,便舍了易容,一直以原本的男面示人。此时的九公主并没见过这张脸,更不知道他是谁。
段冷只能无力地解释道。“在下,并非是来提亲的。”
“哼,不是来提亲的,难道是专门找死来的?”乌兰图雅的弦月在手中轮成圆月,气风扫地,“行。正好本公主今日不爽,就拿你开个刀!”
“公主且慢!”段冷抱着谢玉台一个后仰,躲避过乌兰图雅的刀光,“公主可还记得前日的承诺?”
“什么承诺?”
“我不仅要承认你赢得了战利品,还要许你千壶佳酿。你若有空,可以随时到有琼氏的酋王毡帐内取。”段冷学着那日乌兰图雅的口吻,极其快速地说道,“公主可还记得这一句?”
“是你?”乌兰图雅的刀光停滞下来,满脸诧异。
“在下不要千壶佳酿,只要有琼氏一张温床。”段冷将怀里的团子露出一个角,露出一只狐耳,“供我与它休养栖息。”
“等等,你是男的?”乌兰图雅收了刀锋,以刀背抵住段冷肩颈相连的地方,威胁道。“别动。”
只见乌兰图雅操纵着弦月,虚点过段冷身上几处穴道,以刀背描摹他颀长挺拔的身姿轮廓,仔细感受着。
常年习武之人,只要交过手便能熟知对手的体态身姿。当日她与“外乡人”在戏台上较量过近百回合,她一定认得出那人身体。
乌兰图雅试探了一会儿,心中便有了答案。
“是你不错。但你到底是男是女?”
乌兰图雅收回弦月别在腰侧,骇人的弯刀又变作一件熠熠生辉的饰品。她上下打量着段冷,独属于柯勒察人的三角眼在此时显得十分锐利。
“此事说来话长。可否容许在下进帐叙话?”段冷扫了一眼怀中快要冻僵的谢玉台,“它快受不住这严寒了。”
乌兰图雅还在审视着段冷。她的视线从那人肩宽腿长的身材,流转到那张刀削斧刻的脸,眼底还停留着些许怀疑与惊诧,但更多的,已经变成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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