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杀凿齿的时候,你也受了伤对不对?”乌兰图雅将刀锋移向一旁昏迷的谢玉台。“你觉得,是你没有保护好他,所以想用疼痛来赎罪,对吗?”
段冷默不作声。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人!”乌兰图雅心疼至极,发疯一样大喊着,“没了这条手臂,你自己往后这千年万年想要怎么过?”
“它明明、明明还有救的啊……”乌兰图雅小声呢喃着,反手将弦月钉入松木案台。硬木与钢铁相撞,发出铮鸣的一声。
段冷在心中悲凉道。无所谓了,我哪有什么千年万年,只有不到三个月。
不过,有一点九公主说得没错。他确实妄想用这条手臂的疼痛来麻痹自己。只要一想起谢玉台因自己而危在旦夕,他浑身的蛇鳞就像是要即刻蜕皮一样蜷曲难受。
——他不该,不该让自己的降生,将更多的人带向苦难。
况且,痛一些也好。只有这样刻骨铭心的疼痛能够让他保持清醒,在三九时节的严冬中毅然决然对抗蛇类的天性。不至于昏睡过去,醉死在远离尘世的温柔乡。
“请公主不要救我。”段冷看向一旁的谢玉台,他身上蜿蜒的青黑色像是魔鬼发来的请柬。“我不会死,疼痛,是我罪有应得。”
“你是觉得,自暴自弃就能赎罪吗?”乌兰图雅声带哽咽,弦月一指帐外,“现在,你去乌衣帐看一看那些刚下战场的将士,问一问他们,有多想要你这条完好无损的胳膊。”
“多余的愧疚从来不能解决问题,它只会徒增无辜者的痛苦。”乌兰图雅红着眼睛,向段冷逼近。“我今日,偏要救你。”
两人在地上又扭打起来,混乱中,体力不支的段冷终于被乌兰图雅点了穴道,整个人动弹不得,慢慢在冬眠的困顿中昏睡过去。
乌兰图雅小心翼翼地挽起段冷的左袖,一片凝结着血块的纱布,逐渐在她的视野中显露出来。
乌兰图雅帮段冷换完了药,整个人已经是满头大汗。她发誓,去格日木寒原上猎一百只雪鹰都没有这么累。
她可算明白了苏合常常对她说的一句话——
行医向来不是什么轻松事。因为,不是所有的病人都会说真话。 ----
第31章 叁拾壹·入帐
段冷并没有昏睡很久。他被人抬进这一处毡帐里时,曾迷迷糊糊半睁开眼,看到新鲜摘下的格桑花缀满床围。
格桑花离枝后绽放不过三日,如今他醒来,那些鹅黄与浅粉的花朵还在悄然怒放着。
左肩恢复了清晰的痛觉。段冷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这痛楚,然而猛地一醒来,火辣钻心的感觉还是让他脊背生出一层冷汗。他用右臂支撑着起身,荒原之上的床榻均以硬木锻造,稍一动作便会发出声响。
守在帐外的扶花听到动静,掀帘入内。
“少侠,您醒了。”扶花走到段冷床边,将人扶坐在床上。“除了左臂,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段冷缓缓摇了摇头。“我睡了多久?”
“两日零四个时辰。”扶花起身,在宽碗中倒上七分满的酥油茶,蹲下递给段冷。“公主说,您该多歇歇的。”
段冷本不欲饮此油腻,但现下无他物,他只能用它润润嗓子。“谢玉台如何了?”
扶花笑了笑,从衣襟中抽出一张信纸。“公主料到您醒后必会问她那只狐妖如何,所以提前留了此信,让您醒后亲自拆阅。”
段冷摊开那张四折的信纸,空旷的纸面上只写着两行歪歪扭扭的字。
“你的小狐狸在我手上。要想见他,养好了伤来公主帐找我。”
底下还有极小的一行。“养不好不许来。”
段冷无奈失笑,他已经能想象到乌兰图雅鼓着腮帮子威胁他的样子。只是他挂念那人挂念得紧,实在等不及这一时半刻。他以右手压住纱布,缓慢地转了转左肩,觉得已无大碍,便从床上起了身。
扶花见状,心明眼快地为他备好鞋靴和大氅。“公主正在帐内观书,扶花为您引路。”
二人穿越大大小小的毡帐,在有琼氏的据地中迂回行进。晌午日头正烈,足下新雪消融,露出一截截坚韧的枯草,绿意寒洌。乌衣帐外仍旧排着望不到尽头的长队,光华贵气者、衣衫褴褛者都在安静而肃穆地等待。
九公主的毡帐远离问诊之地,而离驯马场更近。段冷走近围栏时,瞧见里面有一匹马通体乌黑、四蹄雪白,像极了谢玉台的踏雪乌骓。他忆起烈日长风下,紫衣束冠的少年郎策马与他擦肩。
轿内一眼,短短一瞬,如今想来却有千年之远。
“到了,少侠。”扶花出声提醒,立于门侧。“扶花就不进去了。尘生堂那边还有些事务要处理,这便告退。”
她欠身离开,脚步很快。段冷听见公主帐内,传来乌兰图雅和山雪的交谈声。
“……为什么这些文人墨客写山水不能只写山水?非要寄托什么鸿鹄之志,谁读得懂啊!”
紧接着是一下摔书的声音。
“公主,属下听闻中原人生来多桎梏,有口不能言,有笔不能写,便只能寄情山水,托物言志。”
是山雪在一旁劝慰。
段冷掀开厚重的帐帘,只见乌兰图雅坐在案台前,凌乱的桌上书籍只见多不见少,山雪在她身边弯下腰,耐心指点着。两人都换了新的衣袍,九公主穿着一身男子式样的玄色劲装,臂钏耳环均不见。山雪仍旧身着翠色,但裙摆上的莲纹却换成了云纹。
“段少侠!”乌兰图雅见是段冷,双眼一亮,随即转头对身旁之人说道。“山雪,段少侠都来了,总该让我歇会儿了吧。”
山雪盈盈一笑。“依九公主之言。那山雪便下去准备晚膳了。”
巧言温眸的侍女倒行退下,帐内只剩乌兰图雅与段冷两人。
“谢玉台怎么样?”
“你伤好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开口。乌兰图雅嗤笑出声。“我不告诉你。你先把胳膊抬起来,转个身看看。”
有软肋在人手,段冷只得遵命。他平举双臂,稳稳地在帐中转过一圈。
“不愧是苏合配出来的神药,这才几日便大好了。还有我的包扎技术,简直是百里挑一的熟练。”乌兰图雅满意地点头,看着段冷,仿佛在看着自己的杰作。
“谢玉台在哪里?”段冷懒得听那些,直接出言打断。
“别急嘛。古籍药方上的前七味药,我帐中都有现成的,已经喂他吃下去了。他现在好得很。倒是你这个朋友……”乌兰图雅笑眯眯地看着段冷,“现在该替他付药钱了。”
乌兰图雅翘起二郎腿坐在案台上,手指把玩着自己的发尾,似是漫不经心回忆着。“可是有人说,为了他朋友的命,自己甘愿给我当牛做马。”
“是。”段冷应下,平静说道。“公主想要在下做什么?”
“我的要求也不苛刻。把这毡帐给我从里到外打扫一遍就成。”乌兰图雅愉悦地晃着小腿,笑得一脸少女,“先从洒扫开始吧。喏,那儿有簸箕。”
这事儿他熟。段冷挑起角落里洒扫的工具,就地开始清理灰尘。两百余年的“持家修行”,让他做这些事极其顺手。乌兰图雅看着他熟练地扫地、抹灰、归置杂物,几乎看呆了眼。
她完全没想到……这人的贤惠程度,简直比扶花还要更胜一筹。
乌兰图雅叫人打扫毡帐,本意其实是为了从段冷的动作中,判断他伤势的恢复程度。若他起落抬手均无碍,那便是外伤已初愈,若他长时间劳作仍无面白气短,那便是元气也休养得七七八八了。
可如今……
乌兰图雅看着段冷在帐中忙前忙后,条理分明,逐渐忘了自己的初衷。
这人真的是个男子么?惊鸿一瞥的女相,与冷峻不近人情的男面,到底哪一种,才是真实的他?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公主毡帐内便焕然一新,尤其是案台上的各类书籍,都被规规矩矩地罗列好,甚至分门别类地整理了出来。
乌兰图雅一册册翻过去,只觉豁然开朗,那些复杂难懂的文字似乎也没有那么令人生厌了。
“九公主,还有其他吩咐么?”段冷洗过了手,重新在她面前站定。
乌兰图雅将书页翻到山雪为她讲解的那一页,她抬眼看着段冷,脑中忽然有根弦,“嘣”的一声动了。
“你……你过来。”
乌兰图雅勾手,段冷依言走过去,停在一个礼貌而生分的距离。她避开段冷带来的一片阴影,指着书卷上被打乱的杂句。
“你可能分辨得出这些诗言原本的顺序?它们之中,哪一句是首句,哪一句是尾句?”
段冷垂首望去,这一首诗他未曾读过,但若依照平仄之理,也能勉强分辨。
“此句为首句,平音始,仄音终。此句为尾句,首末二字均为平音。
“结合其意思,整首诗的顺序应当为——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孤灯照寒雨,湿竹暗浮烟。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① ”
乌兰图雅将书册翻到最后一页,对照着序号寻找着,半晌怔然道。“竟然一字不差。”
她漆黑的眼瞳滴溜溜转着,似乎在打什么算盘,半晌唇角挑起一抹狡黠的笑。
“段少侠,我忽然想到一个法子,可抵那七味药材的连城之价。”乌兰图雅慢悠悠说道,“你若肯帮我这个忙,我们之间的账目就一笔勾销。你想不想听?”
段冷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资本。“愿闻其详。”
“你陪我去元寿诗会吧!做我的幕僚祭酒②,为我出谋划策。”乌兰图雅双手撑着桌面,看向段冷的眼睛亮晶晶。“怎么样怎么样?”
“元寿诗会,是什么?”段冷凝眉,问道。
“就是一群边塞的大老粗,非要争着炫耀肚子里那点墨水。说得好听叫附庸风雅,说得不好听叫西施效颦……哎等等,是东施还是西施来着?”乌兰图雅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算了,这不重要。总之你陪我去就是了!”
既是诗会,无外乎就是对几个对子,作几句风雅之词。陪她走这一遭,应当无伤大雅。段冷心中挂念着谢玉台,便没多想,点头应下了。
“好耶!”乌兰图雅肉眼可见的高兴,“终于不用再看这些东西了!”
“嘿嘿嘿……公主找到新的替罪羊了?”
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忽然从帘后传来。只见扎着两个丸子头的海月正掀起门帘的一角,探进来一个小小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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