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贰拾柒·劫后
……
不知多了多久。明灭间,有什么透过厚重的帘幕,在黑暗中掀起一丝微弱的亮色。
——是火种。
想掀开那处帘幕,容许更多温暖照耀,却耗尽了所有力气。
——熟悉的桎梏之感。
整个人似乎被包在了冷硬的外壳之下,被迫麻木而迟钝。紧紧抓住的最后一丝触感,正与身上轻覆的毛裘紧密相连。
所在的地方有些硬,平整而沉静,不是寒原上凛冽的冰面,却比怀抱更冷。
这是哪里……
想质问、想呼唤、想大喊,发出的声音却都是振聋发聩的沉默,好像弯着腰从地面挖了一个巨大的土坑,向内呼喊时,就连所有回音都一并吸纳进去。
无法表达,更不得回应。
…… 耳边渐渐传来模糊的人音。
“独苍,把你的厚爪子拿下去,压着人家脸了。阿依娜,少跳来跳去的,就你没见过世面……”
身体终于恢复一丝控制权。手臂末端的肌理重新跳动,慢慢向外挪移。
指尖触上一处冷硬。
——是玄冰。
手掌下意识将其握紧,虎口闭合的瞬间,脑中无数刀光剑影掠过。明晃晃的一对弯牙从天而降,巨盾如山海般压覆袭来,若不举剑迎上,便是粉身碎骨——
“咳咳咳、咳咳……”
段冷从床铺上惊起,半坐起身大口喘息着。他知道那不是一场梦,而是自己劫后余生的记忆。
“哟,醒了?”
一个低沉而粗犷的男性声音响起,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然而刚刚睁开的双眼还不能适应一整片突袭的光明。段冷想要看清来人,却不得不举臂掩目。他只看见一段彩织的羽氅,是柯勒察人最崇尚的红蓝配色。
“三日。”男人在床边坐下来,对他伸出三根手指。“你与我想得差不多,昏迷了整整三日才醒来。”
段冷终于想起这声音的主人,乃是那位驻守南极的送行者。
他放下遮挡光芒的手臂,让男人布满胡茬的下颚落入视线之中。
“是……你。”刚恢复声带使用权的段冷勉强吐出两个字节,又不自觉握住了剑柄。
“放轻松,这里很安全。”男人察觉出段冷的惊惧,宽厚大掌覆上了那只紧握玄冰、还在不住颤抖的右手。“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过去了。”
段冷的意识还停留在那场惨烈的厮杀中。他垂下双眸,深呼吸着,慢慢收回手上的力道。
冥想的瞬间,他的脑中忽然飘过一张红衣映衬的脸,落满冰雪的睫羽之下,一双美艳的秋眸正慢慢闭阖。
“谢——!”他猛然睁眼,焦急问道。“谢玉台呢?”
“你问你的那位朋友?”男人一指不远处的毡毯,四五头弱翼雪狼正围着中间一抹赤红。“在那儿。”
段冷立刻就要翻身下床,即使牵动了周身的伤口也全然不顾。然而只是一个简单的掀被子的动作,就把他难在了床上。
他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右手被老板覆盖着,动弹不得。而左臂虽然还在,却软软地垂落在棉被之上,毫无感知。
“独苍把你驮回来的时候,你这条胳膊就剩一点血肉跟身体相连着了。那凿齿之牙属实厉害。”男人解释道,“我不得不封住你的经脉止血,你若强行冲破,这条手就保不住了。”
段冷望向自己左肩上层层叠叠的纱布,一些遥远的记忆顺着老板的描述重新鲜活。
他记得在余晖笼罩的冰原上,自己用一条胳膊抱着谢玉台的身体艰难骑上独苍。雪狼驮着他们向日光所在之处狂奔,眼前的天幕是旷烈的暖色调。他渐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风一样轻盈,所有自伤口溢出的疼痛、因挥动兵器而沸腾的热血,甚至所有的疲倦、不甘、愧疚,都在飞速离他远去。
他眼前的场景渐渐模糊,化为一片分不出轮廓的白。最后,只剩下耳边凛冽的风雪。
段冷从回忆中抽身出来,仍旧固执地想要下床。他撑着身子勉强坐起,男人也跟着站起身,耸肩道。
“你现在最应该卧床休养。但若你执意去管你的朋友,我也拦不住你。”
他说完这句话,就自顾自走到一旁的炉灶前,去捣弄上面悬挂着的两个铁壶了。
段冷没在床边瞧见自己的短靴,索性赤足直奔那块毡毯。但他昏睡了三日,刚刚苏醒的身体尚且无法维持平衡,只迈了一步,就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老板见状,故意装作没有看见,想让他知难而退。而段冷一个咬牙,以妖力吸过了床榻上的玄冰,剑鞘撑地艰难行进。
这方声响引来了几头雪狼的侧目。它们见陌生人逼近,纷纷低吼着弯下后腿,作威胁状。只有独苍摇着尾巴凑过来,将段冷的右臂搭上自己脖颈,拖着人不断向前。
临近时,独苍对同伴发出警告的低吼。几匹雪狼认怂,纷纷退让到一旁。
因它们的远离,段冷得以看清中央的光景。原来那抹赤红并非衣袍的颜色,而是货真价实的火红狐毛。
——不大的毡毯上,赫然蜷缩着一只毛茸茸的红狐狸。
这只红狐的左半边身体已经被青黑色覆盖,在火光的照耀下时不时散发出几缕黑烟,惹得几匹雪狼不住玩闹争抢。它似乎极其畏寒,整个身体已经凑到了火堆的边缘,再靠近一寸,皮毛就要被窜动的火苗烧焦。
它的双目紧闭着,即使狐狸的表情难以辨认,也能看出正承受着巨大的痛楚,四条腿则紧紧蜷缩在一处,蓬松的尾巴覆盖住半个躯体。
它让自己成为小到不能再小的一团,似乎在孤独而执拗地对抗着整个世界。
段冷只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它的身体就因为痛苦而痉挛了三次。
“老板。”段冷再开口,声音已嘶哑得不像样。“我的朋友……他这是,怎么了?”
“中毒啊。你难道看不出来?”老板轻描淡写地说,“凿齿肚脐眼里的毒墨,也是它的最后一招杀手锏。”
段冷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在拔出凿齿之牙前,似乎的确看到了一点墨色晃过。但他以为那是飓风带起的碎石,当时便没有在意。
原来谢玉台在那个时候就已经……
“那老板可知,这毒要如何解?”段冷喑哑着问。
“哼,我要是知道,今天就不会在这里守着那块碑了。”老板话说得轻松,双眸却染上一丝悲悯。“我的父亲,便是因此而死。”
段冷心中的巨石咯噔一沉。
“世上之毒总归会有解法,但这毒,更像是一种蛊。”老板掀开铁壶盖,往里面加着数种草药,头也不抬地说着。“那恶兽把它自己最后一魄放在了这滴毒墨里,作为自己重生的底牌。一旦它进入了外者的身体,就会开始与这具身体原本的魂魄作斗争。”
“当青黑色蔓延至全身时……那就是凿齿之魂吞噬掉原主的时候。”男人说道。
段冷看着地上的谢玉台,只见他身上的青黑与火红正好分布在身体左右两侧,以鼻尖为中轴线,各自侵占一半的疆域。
看得出,谢玉台的灵魂正跟凿齿之魂做着最激烈的拼杀。
此时药已煎好。老板熄了炉火,端着两个不同颜色的瓷碗在段冷身边蹲下,和他一起看着地上的小狐狸团。
“当时我见阿依娜独自跑回来,以为你们二人也不成了。可过了很久,独苍还没回来,我就知道还有一丝希望。”
希望么……段冷心道,上天的确给了他们希望,但却给错了人。
“先喝药吧。”老板把灰蓝色的药碗递给段冷,“你喝这个。如果喝完之后还有余力的话,就给它喂红色这碗。”
段冷的嗅觉极其灵敏,一下就闻出灰蓝色药碗中盛着的是温润的补药,而红色药碗中的气息,则不太对劲。
“敢问老板,这碗里是……”段冷盯着那红色药碗,欲言又止。
“唷,你还懂医药之理?真是小看你了。”老板没有丝毫做坏事被抓现行的心虚,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认。“这碗里的确不是补药,而是幻药,喝下去,就能让他想起这辈子最快活的事儿。你是中原来的妖族,应该听说过它的名字。”
“鸳鸯散。”段冷淡淡地说道。
鸳鸯散,是妖界青楼里必备的助兴之物。有戏言称,用前形同陌路,用后即为鸳鸯,意思是再矜持的一对男女,喝下鸳鸯散后也要行鱼水尽欢之事。这药没什么副作用,见效又快,很受风月客们的喜爱,以至于大街小巷都流传着它的美名。
“老板既然说自己解不了此毒,为何还让在下喂他幻药?莫非是这鸳鸯散的配方中,有哪一味药材可以遏制凿齿之毒?”
段冷觉得老板既然救下了他们,就断无再害谢玉台之理。只是他想不明白,此时喂谢玉台喝鸳鸯散,除了会让他骨血躁动不安,还会有什么别的意义。
“你小子啊,还是思路太正。”老板忙完了手头的活儿,用汗巾擦着手上的水。“你想想,你的朋友正和凿齿争夺这具身体,谁能最终取胜,全在一念之间。那些意志脆弱的人,几个时辰就被凿齿吞噬掉灵魂,也有意志坚定的,能撑数个月不死。你可知这是为甚?”
段冷摇头,只等男人下文。
“这都要看中毒者,有多想活下去啊!”老板看着段冷,就像看着一个不开窍的学生。“鸳鸯散的效用,就是让他牢牢记得活着的乐子,让他放不下妖界、放不下这条好命。”
“这下三滥的药虽然解不了凿齿之毒,却能吊着他的魂。”
原是如此。多活一日,就多一日的希望。
“老板诡医之道,在下自愧不如。”
段冷说完,将灰蓝色药碗中的液体一饮而尽。苦辣入喉,他浑然不知。
之后他便端起红色药碗,再将毡毯上的火红团子慢慢揽到怀里。
谢玉台眉头紧皱着,牙关也闭得很死,一整个防御状态。段冷伸手去掰,那人身体还留有下意识的反抗,毫不留情就给了他一口。
段冷忙活半天,愣是一滴药都没喂进去,手上倒多了数不清的血痕。
老板转头看到这一幕,劝道。“不行就算了,我昨天也是这样。这小东西警惕性高得很,说什么也不喝。”
闻言,谢玉台又在段冷怀里抖了一下。段冷看得出,它确实很怕,怕得瑟瑟发抖。
真是让人恨不起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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