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冷闻言,有一瞬间的停顿,但并没有回头。凿齿已经来到他的身前,如山磅礴的身躯与渺小的蛇妖形成鲜明对比。
——他要翻越这座山。
段冷沉气于腹,提步加速,以弧线接近凿齿,在雪地上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
他借飓风之势,纵身一跃攀上凿齿大腿,再回身双足轻点其膝骨,三两步抵达巨兽的半腰。凿齿感受到段冷在自己身上来回跳跃,手臂胡乱挥舞,想要把人甩落。
段冷看准时机,趁凿齿双臂高举之时,对其腹部就是狠厉一剑。
电光石火。削铁如泥的长剑与风雪磨砺千载的鳞肤相擦,所过之处火星重重,玄冰铮鸣作响,在黝黑之上划出一道耀目寒芒。凿齿腹部的厚鳞被划开一道裂口,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闭合,数秒内复又坚不可摧。
凿齿捶胸顿足,张开血盆大口对天发出一阵阵狂啸,分不清是大笑还是怒吼。
段冷伏在凿齿腰侧,于剧烈颠簸中勉强维持平衡,默念剑书中记录的招式。
第一式,挑;第二式,刺;第三式,劈;第四式,斩……至臻处剑气涌动,至化境人剑合一,以心观剑,以神驭剑。
他阖眸横剑于胸前,并指扫过寒刃,感受剑气如江河一样奔流在周身,并自丹田处汇聚剑意,灌输妖力入剑中,如溪流注海,眨眼间又挥出一道凛光。
这一剑深深刺入凿齿尾骨之中。
凿齿还未得意尽兴,脆弱之处又受一击。他下意识拍向后股处,段冷见状不好,飞身跃起,以妖力吸出玄冰。凿齿身后瞬间鲜血奔涌,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圆形血线,与冰原相接之处如瀑布急流。
段冷以轻功悬浮在凿齿的凸目前,不给其片刻喘息之机,右手旋腕,又挥出无数道细密的剑光,铺天盖地的向凿齿面部袭去。凿齿不甘示弱,两侧长牙伸展数丈,对眼前方寸之地进行无差别攻击。
段冷虽身轻如燕,步法诡谲,却始终比凿齿的长牙慢上些许,雪白的衣袍上逐渐氤氲出道道血痕。
谢玉台身在局外,旁观者清,很快发现端倪。
此时已近申时,冰原上的烈阳垂落半空,凿齿与段冷的站位,恰好是前者背光,后者迎光。明晃晃的日头直射向段冷,叫他无法及时观察凿齿的攻势,因此一直落于下风。
他思量几许,从袖囊中拿出一直随身的墨竹折扇,握在手中。
谢玉台本以为这暗器无法派上用场,区区银针,又怎能射穿凿齿皮肉的铜墙铁壁。
却没想到,一件物品的妙用,从不在于它本身。
他打开第一折扇面,算好方位,对准凿齿左侧的空地射去。
因为那巨兽对战段冷时一直占据绝对优势,所以尚有余力注意四周。此时他察觉暗器袭来,下意识侧身抓取,庞大身躯转过一个细微角度,而不自知。
谢玉台见有所成效,又打开了第二折扇面,调整好位置,再射出一针。
凿齿继续转过一个细微角度。
第三针……
第四针……
第五针……
段冷察觉到谢玉台的意图,便跟着凿齿的朝向改变自己的位置,让那巨兽毫无察觉地慢慢转向。冰原上举目无物,无所参照,至第十二针射出时,二者之间的身位已经彻底调转。
凿齿因数万年前的那场战争,凸目极其惧光,迎光而立时几乎丧失了全部的战斗力。段冷重挥玄冰,密集攻势铺盖成网,在凿齿面部连刺数十剑,愈战愈猛。
他挥剑之时,小拇指节忽然触碰到一处机巧。正心下疑惑,面上露出一丝犹豫。
谢玉台眼尖,注意到了段冷迟疑的一幕。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大喊道。
“别按那处机关!”
段冷所有的心思都在迎战,尚未联想到谢玉台最后的嘱咐,耳边又满是凌厉剑风,他听不到谢玉台的呼喊。正逢凿齿巨盾拍来,段冷以玄冰抵挡,不自觉按下那处机关。
霎时间,玄冰的剑柄尾部向外伸出一截短刃,直挥向段冷脖颈!
段冷下意识后仰,却仍有一段墨发被削断,四散飘落在寒风中,转瞬无影。
谢玉台简直没眼看。真是谢谢了自家好兄弟精心设计的这处机关,简直是抹脖神器。
但抹的不是对方的脖,乃是自己的脖。
不远处,段冷被玄冰“偷袭”,一时间乱了阵脚,凿齿趁人之危,弯牙横扫过来,一举扎穿段冷的左肩胛,将人高高地挑在半空。
“呃…噗!”段冷吐出一口鲜血,右手却仍然死死地抓着玄冰。
“段冷——!!!”
“呜呼啦啦啦啦!”
巨兽发出震耳欲聋的胜利欢呼,如潮水般淹没了谢玉台的声音。狂喜的凿齿挑着段冷在冰面上转起圈来,温热血液四下抛洒,在冰原上划出一个闭合的圆。
谢玉台看红了眼,扬了遮盖行踪的墨色大氅,拖着伤腿在冰原上站起。
“嘿,大家伙,你以为自己赢了吗?”谢玉台高声喝道,一扬红袍,让自己身上的颜色更加醒目,“这儿可还有一个没倒下呢!”
若此前踏入战局,谢小公子可以对自己说,这是友人情谊、心中高义。那么此番以自身换他身,他就只能对自己说一句话了。
——他想救段冷。
他不甘心这颗蒙尘的珠玉,就这样破碎。
谢玉台的话音渗透了妖力,穿透性极强,如利剑一般扎入凿齿的耳膜中。那巨兽果然转身,看到自己痛恨无比的红色,重新狂躁起来。他对谢玉台咆哮着,而段冷则被他当个挂件,轻飘飘地摘下牙尖,甩向一旁的冰面。
他也许以为段冷必死无疑,却不知那人逆鳞不破,就断无死亡的可能。
谢玉台吹响哨音,缓过劲儿来的独苍闻音,立刻冲向谢玉台。他斜腿跨上,一面驭狼狂奔,一面对段冷大喊。
“段冷,寻机攻其左肋!他那儿有旧伤!”
段冷已经撑着玄冰摇摇晃晃地站起,听闻此句,重重对谢玉台点了点头。
独苍与凿齿先前已较量过数百回合,算是摸清了巨兽进攻的套路,闪避起来毫不吃力。独苍一个转向,便使得凿齿足下打滑,不得不抬起左臂平衡身躯。
机会来了!
段冷看准时机,顺势而起,整个人携剑飞出。这一击带着摧折山海的力量,直冲向凿齿左肋。
左肋是凿齿隐秘的命门所在。传闻上古后羿于寿华之野射杀凿齿,便是从此处一箭穿胸。
数万年过去,凿齿一族延绵千代,这好不了的伤便成为其致命的命门,是这铜铁之躯上唯一的弱点。
玄冰势不可挡,直直插入凿齿左肋处的焦烧孔洞。凿齿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叫,段冷再一拧腕,让玄冰搅动内里血肉。
庞然大物轰然倒地,粗喘着渐渐没了声息。
谢玉台见状,鲜血淋漓的伤腿再也驾驭不了独苍,一个翻身跌下狼背。
“终于……是我们胜了。”他伏在冰面,唇角勉强勾出一丝笑意。
凿齿魂魄尽散,没了妖力支撑,身躯逐渐缩小成与普通妖族一般高的模样。
无人注意到,在凿齿魂化青烟之时,他的凸眼忽然目露凶光,一点墨汁自肚脐眼破风而出,直袭冰原上那处最耀目的红色。
段冷提剑自数十丈外赶来,拔出凿齿的左牙,收入乾坤囊中。之后便急匆匆地向谢玉台奔来,将人捞入怀里。
“你还好吗?”
谢玉台没答话,段冷索性将他翻了个个儿,亲自检查这人身上的伤势。只见谢玉台的右腿虽然血肉模糊,但好在没有伤到筋骨。另外身上还有数处血口,都是皮肉伤。段冷松了一口气。
“还能坚持吗?我骑着独苍带你回家。”
段冷轻拍谢玉台的脸,后者不知为何已经闭上眼睛,气息也越来越微弱。
“谢玉台……?”段冷呼唤着他的名字,逐渐发觉不对劲。“谢玉台!你怎么了?!”
一只手突然拉住他的衣角。他低头看去,那只手由内而外笼罩的团团黑烟,如地狱之门吐纳着无尽的恶息。
他猛地抓起谢玉台的左手,只见那人掌心处深嵌着一点墨汁,邪恶的纹路正快速蔓延向他的四肢百骸。
“我应该是……中毒了。”
谢玉台极低的声音传来,一开口,唇角便止不住地溢出黑血。
“不……”段冷捧着那发黑的手掌,不住颤抖了身形。“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段冷。”谢玉台好像回光返照一样,突然睁开了眼睛,抓着段冷的手让他冷静下来。“你听我说。”
“沉香榭的锦榻底层,有一张银票,能换十万妖币。别苑的老榆树下有、有一坛青梅酒,我已经埋了……两百多年。书房的案几里也有个暗格,是我……珍藏了很久的……”
谢玉台声如蚊蚁,一句话说到最后,已经不可辨认音节。
“算了,你还是不要回青丘了……”谢玉台忽然话锋一转,眼帘半垂。“你就把我抛在此处,自己离开吧。”
“青丘众人数月后、寻到我的尸骨,便也不会追寻你的去向。这样,你就可以……自由了……”
“你不会死的,谢玉台。”段冷双目通红,声带哽咽。“我不会让你死的。”
谢玉台闻言,唇角牵出一丝凉薄的笑意,平静却释然。
“青丘的天师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养尊处优三百年,已经……比很多妖好太多了。”
“倒是你……”谢玉台努力抬起那只没有被毒墨污染的手,想要触碰段冷的脸,“你得做段冷啊。不要做洞庭圣女,也不要做我谢玉台的妻子,这个身份配……配不上你。”
“别说了……”
段冷躬下身去,将谢玉台整个人紧攥入怀,妄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逐渐寒凉的那人。他悲恸至深处,竟不自觉显露真身,脖颈生出片片墨鳞,硌在谢玉台的下颚,冷硬的触感反倒让那人保持了最后一丝清醒。
“不要自甘堕落。段冷,你……值得好好活。”
谢玉台说完这句话,悬在半空的手终于失了力,砸落在冰面上,再无声息。
段冷一声嘶吼,反手将玄冰插入三尺冰面,苍茫雪原便以此剑为中心,绽开蛛网一般的裂纹,如水波侵袭、蔓延向方圆千里。
段冷心头的坚冰,也因此第一次生出缝隙。 ---- 凿齿副本结束,接下来开启段冷打(mai)工(shen)带娃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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