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齿已然放弃寻找段冷,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谢玉台与母狼身上,自然不知足下何种情况。
段冷找准角度,将长矛蓄力抛出,矛尖划着漂亮的抛物线接近。这一击本轻如鸿毛,但长矛却借着凿齿之足自然垂落的力量,深深地嵌入巨兽的足趾缝间。
只听巨兽哀嚎一声,弯腰捂住自己的左脚,庞大的身形在冰上晃了几晃,最终伴随一声巨响倒在冰面。
足趾与甲盖相连的缝隙,对于所有物种来说都是最脆弱的地方。凿齿外形与人类相近,便也会有这样的弱点。此伤不重,却是极疼。段冷自知以蛮力无法破开凿齿的铜墙铁壁,那就用它自己的蛮力,来击破它。
这一招兵行诡术,剑走偏锋,帮助段冷拿下了第一回合的胜利。
但这点小伤还不足以击溃凿齿。毕竟是驰骋南极上万年的凶兽,耐受力与意志力都极强。只见凿齿怒吼着拔出长矛,巨掌一握便将其攥成齑粉,洋洋洒洒地抛在段冷身前,又抬手招来几段飓风肆虐在冰原之间,以表示自己滔天的愤怒。
这颇具挑衅意味的一击,使凿齿的仇恨重新回到了段冷身上。他凸显在外的青色眼珠牢牢锁住段冷,内里遍布的红血丝看起来极其可怖。凿齿挥动巨矛,向近在咫尺的段冷发起攻击,段冷则驾驭着独苍躲避,人狼合为一体。它们上一秒存在的地方,纷纷被巨矛砸出深坑。
谢玉台在百步开外,只觉天地间地动山摇。他想要上前帮忙,奈何母狼一步也不肯向前。
“我们出发前不是说好了吗?同甘共苦,生死相随!你怎么现在却反悔了?”谢玉台拍着母狼的头,焦急道。
母狼心想,那还不是看在好吃好喝好伺候的份儿上,勉强说的违心话。
“算了,你若执意不去,便留在这里。我谢玉台也不屑与怯懦者为伍。”
见实在劝说不动,谢玉台索性翻下母狼,迎着风雪在冰面上站稳。
“你回家去罢,回到铁栏圈禁的暗窖,那里才是你的温柔乡。”
母狼瞧了一眼不远处独苍托着那人在阎王殿前反复横跳的身影,又看了看红衣飒然的谢玉台,没多犹豫就下定决心,头也不回地朝着来路折返了。
在母狼逃离之前,谢玉台手疾眼快地拔下了她两翼间的长矛。之后义无反顾地,朝着那方生死战局迈开步履。
他并不是不怕。恰恰相反,他怕得连长矛都握不稳。
但他更怕因为自己的缺席,段冷在他面前被凿齿大卸八块。虽然知道那人死不了,但这样的场面若是发生,仍会是他一辈子的缺憾。
他会痛恨自己的软弱,自己的怯懦,自己的犹豫不前。
况且,真正的危险已经来临,他又怎能在关键时刻抛下一路同行的友人,独善其身?
谢玉台以厚氅掩面,抵御风雪艰难行进。另一头,段冷与凿齿已经较量过数个回合。凿齿正占据上风,他用长矛划出了一块丘壑大小的坚冰,叫嚣着向段冷砸来。
丘壑坠落雪原,仅仅是碰撞而出的冰碴,都带着不可想象的尖锐和力量向四周席卷。汩汩血迹顺着狼腿蜿蜒而下,分不清是人的,还是狼的。
谢玉台见状,强迫自己压下心头所有恐惧,以妖术为长矛镀上一层赤霞色的共生结界。
共生结界,顾名思义——只要他人不死,此结界便不会破。这一击,就算凿齿的皮肉再厚,他也可以扎穿。
谢玉台举矛前进,在凿齿回身之际,用尽全身力气掷出。
长矛正中凿齿的眉心。谢玉台催动内力,以结界为始生长出无数的刺蔓,勾连在凿齿的血肉间。那巨兽天灵盖痛得发昏,顿时失了方向,在冰面上乱转起来。
“你怎么过来了!”得以喘息的间隙,段冷对谢玉台喊道,“你的母狼呢?”
“那不仗义的姑娘回家去了。”谢玉台装作轻松玩味,还和段冷打趣着,“仗义的我过来帮你了。”
段冷心下五味杂陈,他万万没想到谢玉台肯主动加入战局。
“你等下离远些,尽量走曲线。你没有坐骑,不要让凿齿锁定你的位置。”
“嗯。”谢玉台点点头,忽然心腑一痛。
他抬眼望去,只见凿齿已经拔出了那根长矛,在冰面不住锤击,似乎想要把它折断。共生结界与谢玉台脉息相连,它所受的伤害都会如数转到谢玉台身上。凿齿只敲打了几下,他就有些承受不住。
谢玉台不甘心,继续催动内力生出刺蔓,想要反扎入凿齿的厚掌。但刺蔓对凿齿造成的伤害微乎其微,其唯一的效用,似乎只是让它更加愤怒。
段冷看出端倪,喝道,“快撤回结界!你这招伤不了他,反倒会伤你自己!”
但为时已晚。谢玉台收回妖术,肺腑已然被伤,他吐出一口鲜血,倒退几步。
不远处,凿齿将这把长矛同样碾为齑粉。之后踏着震天撼地的步伐,一步一步向谢玉台靠近。 ---- 《山海经》中有关凿齿的原文:羿与凿齿战于寿华之野,羿射杀之。在昆仑虚东。羿持弓矢,凿齿持盾。一曰持戈。意思是,后羿与凿齿在寿华之野这个地方大战,后羿用弓箭把凿齿射杀了,有人说凿齿持盾,也有人说它持的是矛。在其他的记载中,也有“凿齿亦人,牙齿如凿,长五六尺”的说法。本文融合了多种观点,对于其形象增加了一定的私设。
第26章 贰拾陆·天光
“快上来!”
危急时刻,段冷让出独苍身前的位置,向谢玉台伸出手。独苍瞥了一眼,并没反抗。谢玉台轻轻一搭,整个人就被段冷扯入了怀抱。
他受了内伤,浑身发寒,整个人不得不靠在段冷怀里汲取温暖,嘴上却说道。
“你还是把我放下吧,独苍载着我们两个,更跑不快。”
“抓紧。”段冷不听那些,只牵过谢玉台的手,让他扶住雪狼的弱翼。
独苍身上负重增加一倍,但骁勇不减,在凿齿身侧反复跳跃,锋利的狼齿不断在其皮肤上撕咬出血口。一狼两人虽快如鬼影,但抵不住谢玉台红衣如流火。这颜色在冰原上极其醒目,又像极了那后羿的金乌神火。凿齿以为遇见不共戴天的仇人,目力与战斗力都瞬间飙升,死死追着谢玉台不放。
谢玉台第一次如此痛恨红色。在独苍第无数次闪避后,他还是被凿齿的牙尖挑飞,重重摔在坚冰上。
“谢玉台!”段冷急喝,却没能抓住那人的衣角。
凿齿乘胜追击,左手持盾逼近,谢玉台刚翻过身,就看见遮天蔽日的阴暗笼罩在了自己身上。
想爬走已经来不及。谢玉台认命地闭上了双眼,等待被压成一滩肉泥。
但想象中的剧痛没有发生,反而耳边响起一丝凌厉的风声。他睁眼,只见一条墨鳞金纹的巨蟒正缠绕在凿齿的脖子上,逐渐收紧自己的身体。
——段冷化出了真身。
凿齿颈部被缠,不得呼吸,手头渐渐脱力。那盾看着离谢玉台不过咫尺之遥,却始终压不下来。
谢玉台反撑着巨盾,一个滑肘逃离了那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凿齿见到了嘴边的猎物就这样眼睁睁溜走,气得矛与盾皆抛至一旁,转而奋力撕扯着身上的巨蟒。
凿齿力大无穷,段冷三两下就被扯掉。他落于冰面砸出一个浅坑,转而恢复人形。
段冷奔过来,扶起地上的谢玉台,急切问道。“你怎么样?”
“还、还好。”谢玉台费力地回答着,故意用赤色外袍遮住腿上的伤。
段冷瞧见他身下源源不断流出的鲜血,没说什么,只脱下了自己的黑色大氅,披在谢玉台身上。
“穿着。把玄冰给我。”
“你要做什么?”
“我去跟他做个了结。”段冷暗下来的眼神有些可怖,“若我死了,那便是得偿所愿,死得其所。若我没死,就取凿齿之牙,与你再回青丘。”
谢玉台向段冷身后瞥去。独苍已经力竭,趴在冰面上不住喘息。在它的身后,凿齿重拾盾与矛,压着沉重的步伐向他们逼近。
“独苍尚有一力,虽不能战,却还能逃。若我战死,你就骑着它回到送行者处,乘上灵妖驹离开南极。”段冷咬了咬牙,“至于我的死因……我想八面玲珑的谢小皇子会想出一个好说辞的。”
那人的眼神坚定,不容拒绝。数日前他跪在自己身前说的那番话,又在谢玉台耳边重现。
“我想明明白白地死,不想浑浑噩噩地活。”
“二百九十年,我已偏得地足够多了。”
眼前之人向来不惧死亡,他称自己为亡命之徒,早就对自己的一生了无所望。
也许,死在这样湛蓝的长空之下,死在冰雪与烈阳交错的凛光间,就是他拼尽全力所能挣到的最好的归宿了。
总好过死在沉香榭密不透风的墙壁中。生有束缚,死时也不得解脱。
我该成全他。谢玉台想。
段冷已经站起,背对着风雪,对谢玉台伸出一只手。他背脊挺拔,像雪原上孤立的最后一棵松。谢玉台望着对自己俯视微笑的那人,逐渐读懂他双眸中的向往与释然。
凿齿轰鸣的足音越来越近了。
“接着!”
谢玉台从腰间解下玄冰,抛给段冷。后者接过,拔剑出鞘。
玄冰通体透银,持剑者衣胜新雪,寒原萧然凛冽,白与白层叠堆积,在日光照耀下绽出无尽的光华。
——谁说严冬无烈阳。
眼前人墨发飘然,狭眸承载鹰辉,瞳孔凝聚杀意,黑与黑相互映衬,在雪白中构成一阙向死而生的挽歌。
——谁说深渊无激流。
段冷提剑而上,奔向属于自己的结局。
谢玉台忽然湿了眼眶。
他在妖界见过许多贪生怕死者,小到蝼蚁飞虫,大到蛟龙巨象,人间追求长生者更是数不胜数,上至百官帝王,下至市井喽啰。青丘的长老们闭关修炼,为的也是飞升上仙,拥有与天地比肩的寿命。
但段冷不求长生,他只求真正自由的一瞬。他绝望,却更通透。他悲情,却更坦然。
只见白衣长身者褪去一身枷锁,挥洒一腔热血迎难而上。
少年心气可被埋,却不可灭。宝刀易折,而不易弯。
这才是他的段冷。
暗珠蒙尘,终得天光;折风向翼,逆势前行。
段冷已经走到凿齿身前十丈,谢玉台突然想到什么,高声嘱咐道。
“对了,那把剑上有机关!我忘了在哪儿,你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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