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二人,可曾互通姓名?”
谢玉台与圣女均点头。
“玉台,那你说说,小君姓甚名谁,身家何许,年方多少?”
谢玉台道。“小君姓段名冷,洞庭修蛇氏,二百零九十岁。”
“不错。小君,你也来说说,你这新郎官的底细?”
“新郎谢氏玉台,青丘九尾王族,而今正值弱冠,整三百岁。”
那人声线低沉,却很温柔,仿若拂过万物的自在春风,是很能博人好感的干净音色。女君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籍册翻到下一页。
“那你们二人,可曾了解彼此,悉知对方的脾□□好、厌恶禁忌?”
段冷依然从容地颔首,谢玉台却犯了怵。
起先在阁中,他对程燕冰说自己对这位小君的性格、为人一概不知,那是实实在在的诓骗之语。宫婢水叶早在三日前就对他说过洞庭圣女的概况,详细到喜欢什么颜色的花、惯用什么样的餐具都有,只是他那时忙着赏花逗蝶,只草草记住了个姓名与年纪。
他那时想,反正彼此是要过一辈子的人,慢慢相处,这些东西迟早会知道,又不急于一时。却没想到,自己是给自己挖了个坑在这等着。
“玉台,怎么不答话?”女君见他半晌不回答,问道。
“啊……晚辈一时走神,对不住。”谢玉台摸了摸鼻梁。“小君的喜恶我都……都知晓。”
“那我便先来考考你。”女君的目光停留在谢玉台身上。“小君三样喜爱之事,分别为何?”
“呃……养花?织绣?猎雁?”
谢玉台绞尽脑汁地回想着,半晌只记起一个“雁”字,便随便胡诌了一个。谁知这二字在女君听来,却另有一番意味。
“猎艳?!”女君猛地合上籍册,将竹简敲到谢玉台头上,谢玉台额头瞬间红起一片。“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整日没个正形!”
见女君动怒,水叶及时走上前来,提醒谢玉台。
“公子,小君三样喜爱之事,分别为静室雅居、庖厨寄情、和迎雁南回。”
水叶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谢玉台幡然醒悟。
是了,小君的三样喜爱之事,他本该知晓。这是妖族《妻典》中列举的三件。静室雅居,是指为妻者安于室内,将厅堂打理得洁净雅致;庖厨寄情,是说妻子身居厨房,用心做好夫君的每一顿餐食;迎雁南回,则是妻子在丈夫外出时,于闺阁安静等待,不生事端。
谢玉台垂下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无意将人规束至此,这人却用古籍之言故步自封。他一个浪荡狐妖,从来没想过要忠于这位远道而来的妻子,自然也觉得自己不值得被人这样对待。
女君消了气,操纵妖术收回竹简,不再看谢玉台,转而向段冷问道。
“段冷,你可了解自己这位夫君?知道他都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段冷点头,徐徐道来。
“七皇子晴时喜欢赏花,雨时喜欢踏水,夏季最喜欢在桃树下饮青梅酿,冬季则喜欢抱着暖炉在流光阁中观雪。喝酒必喝七分温,饮茶则须茶滚烫。认为此生最快活之事,便是在斜阳西沉的荒原,驾驭一匹吉量神驹,与苍天争夺最后一抹余晖。”
谢玉台心头一惊。段冷说得分毫不差,最后一句话,更是他在醉酒时对程燕冰说的肺腑之言。不曾想,却被有心之人记在了青丘王室的喜恶录上。如今冷不丁被段冷说出来,还怪不好意思的。
女君却很是满意,面上欣慰之色一览无余。“得妻如此,夫复何求。玉台能与你匹配同称,乃是他莫大的福气。”
“女君过誉。”段冷叩首,谢过称赞。
女君转头,又对谢玉台道。“玉台,我知道你是个什么脾性。我只说一句,莫负洞庭。”
她说的是莫负“洞庭”,而不是莫负小君。这一句话,是点名此次和亲之事,并非两人之间的结合,乃是关乎两族之间交谊的重要之事。谢玉台诚惶诚恐,对着女君大拜。
“玉台定不敢负先祖所托。”
女君点了点头,对一旁的宫婢说道。“是时候结发了。去取火种来。”
立时有婢女端来炭火置于瑞兽香炉底部,不多时,袅袅青烟便从兽首传出。
谢玉台左掌凝起一抹桃夭色,以妖力作剪,割下一缕墨发。段冷亦聚气为刀,一抹湛蓝色晃过,发丝便落在手心。
谢玉台与段冷均将发丝揉捻成团,先后投于香炉内。女君又道。
“谢玉台,今日青丘先祖在上,万世英灵在下,你可愿娶段冷为妻?”
“我愿意。”谢玉台不看对面那人,只盯着香炉内升起的紫烟。
“段冷,若我要你以洞庭修蛇之族起誓,你可愿嫁给我青丘的七皇子谢玉台?”
“以洞庭之名,段冷甘愿。”那人的声音仍旧是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好。我今以青丘第三十五代女君之名,宣布你二人自此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青丘与洞庭亦永结秦晋之好,同耀万世。”
女君话音刚落,香炉内紫烟也已燃尽。水叶掀开炉盖,只见两缕墨发燃烧成灰,躺在香炉底部,再分不开。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对着洞外高声而喝。
“礼——成——” ---- ①改编自《山海经·海内南经》。
第4章 肆·明月
谢玉台走出华胥洞时,脚步还有些不稳。
也许是跪久了腿发麻,又或许是一时间接受不了自己已有妻室的事实。谢玉台流连人间数百载,见过帝王立后声势浩大,十里红妆洋洋洒洒;亦见过街坊巷里平民嫁娶,锣鼓宣天鞭炮齐鸣。
但无论阵仗大小,有一件事总是不变的,那就是这些人都把婚姻当作他们人生中的头等大事。
在春秋殿的说书堂上,他也听遍了人间爱恨。有些情始于青梅竹马,平平淡淡细水长流;有些爱如电光石火,轰轰烈烈擦枪走火。在那些话本里,所有的情爱尽归于一纸婚书。那些人历经挫折,尝遍苦痛,最终才挣得一个白首之约。
婚姻与爱情总是分不开的。
过去三百年,谢玉台从不敢对谁动情。因为他深知自己无法给对方一个名分,若与谁发生了露水情缘,也是徒增业障。于是他只好日夜流连风月场,在逢场作戏间,消磨自己内心汹涌澎湃的春潮。
他生是只多情的狐妖,偏偏却要无情。
想到此处,谢玉台唇角牵起一抹薄笑,像是自嘲一般。
如今,他终于结了婚,借用那些话本里的辞藻所言,就是妖生得了圆满。他的心却像是缺了一个角,恍然生出些刺痛。
谢玉台想,他的风月修行才刚刚开始。
礼成之后,水叶便引那位洞庭圣女到菁花池沐浴去了。而他作为新郎,还要去婚宴上应付众人的喜酒。
青丘子民亲近自然,这喜宴便摆在十里桃林间。谢玉台穿过青竹烟海,拨开最后一方云竹。红衣高冠的绝美公子翩翩然出现在喜宴之中,映得满桌山珍海味、金樽玉盏都黯然失色。
“哟,玉台!快来快来,这坛好酒我们都开了小半个时辰了,就等着你这新郎官来一同品鉴!”
谢玉台一入众人眼帘,便被数十人迎了过去。席间更加热闹起来。喜宴上,相识的、不相识的、请柬正名相邀的、大言不惭来蹭饭的,都纷纷过来要敬谢玉台一杯酒。
谢玉台来者不拒,一樽接着一樽地饮,直至清液溢满唇角,顺着喉结淌入锁骨,他也浑不在意。
要是能一醉方休就好了,他想。
程燕冰却看不下去他这副自甘堕落的样子,递来一方丝帕。
“好歹是青丘的七皇子,注意注意形象。”
“我今日结婚了,我、我高兴啊!来,燕冰,今日你我不醉不归!”谢玉台左臂勾上程燕冰的肩膀,右手挑起一盏八分满的酒杯,递向程燕冰唇边。
后者偏头躲过,扶正了一身酒气的那人。
“少说胡话。你今日跟我不醉不归,那新娘子谁管去?这锅我可不背。”程燕冰接过酒杯,顺势将烈酒洒向身旁桃树。“席间众人,你每人都对饮过至少一杯了。应酬之责,你已尽到十分。”
“那又如何?我还没有尽兴。”谢玉台眼波沉沉,似乎极其不满程燕冰倒掉那杯酒。他整个人攀在程燕冰的身上,踉跄着脚步,要去夺那人手中杯盏。
“玉台,别再装醉。你和我都知道,这几十坛桃花酿还醉不了你。”程燕冰将酒杯举高,冷声道。
谢玉台听闻此话,眼中的迷离渐渐散去。他站直了身形,整个人无比清明,哪里还有半分醉酒的样子?就连双颊上的红晕,好像也在慢慢散去。
“戌时已过,你该回房了。”程燕冰将酒杯搁在桌上,说道。
“回房,做什么?”谢玉台怔怔反问。
“洞房花烛,佳人良宵。”程燕冰顿了顿。“在春秋殿做了十几年的花魁,这些事你应该比我更明白。”
谢玉台没接话,他瞧了一眼跃上柳稍的明月,半晌,负手而归。
他却没有径直回房,而是沿着幽深的小路,来到了王宫内赏月最佳的玉萧亭。
玉萧亭位于飞鸿桥正中,揽月池之湖心。这座凉亭与拱桥实为一体,通身为冰晶琉璃打造,映以寒池月色则有七彩流光。池边四周皆有假山环绕,夜幕之下山影重重,池中藻荇相交,恍如松竹柏影。
而波光清冽,潋滟不绝,明月高悬时恰好投落于水池正中,故此池得享“揽月”之名。
谢玉台踏上琉璃阶,站在拱桥最高处的亭阁。长风穿身而过,扑面满夜寒凉。他双手搭在亭栏,任由一身喜服翻飞。
不知站了多久,身后有脚步传来。谢玉台没有回头,不满地嘟囔道。
“燕冰,你别催我,我——”
他话未说完,只听身后之人柔柔地叫道。“小台。”
谢玉台恍然回眸。身后的三王妃银冠高耸,月白长裙,臂钏珠玉琳琅,正对着他笑得温柔缱绻。
谢玉台忙回身行礼。“见过三王妃。”
“新婚之夜不陪细君佳人,做些尽欢之事,却跑来凉亭赏清月。”三王妃走上前来,与谢玉台并肩而立。“后生真是雅兴。”
“王妃谬赞。”谢玉台别过头,心虚道,“只是方才婚宴上多喝了几杯,直接回房怕唐突了小君,便出来散散酒气。”
王妃一笑,不可置否,望向天边自顾自感叹。“这月亮真是好看。从前在洞庭时,我是不爱赏月的。可自从来了青丘,便爱上这一方明月。你可知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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