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茫茫,看不见日月,幻障之中天光却愈发暗淡,空中风流亦混乱起来,飞舟不时颠簸,元无雨放缓行船速度,令两名弟子提高警惕。 乱的不止是风。 他神通天地,吐息之间便可察觉这方境界中灵息运转也紊乱不堪——是生变之兆。 天色愈黑了,仿佛有一轮看不见的太阳正在云雾之外迅速沉没,不多时,周遭景物已变得模糊晦暗,高天之上的烈风却怪异地愈急愈险,从四面八方乱卷而来,飞舟飘浮云中,本无依凭,才压住舟头,冷不防又被掀了舟尾,一时东倒西歪,几次险些吹翻。 元无雨拔出雨师剑镇在船头,剑意凛凛荡开,形成一道防风屏障,将小小一条飞舟笼罩在庇护之下。 “你们两个回舱中去。” 他顿了顿,剩下“不要碍事”四个字看在徒儿的薄面上咽回腹中,杜洄应了声,利利索索地钻进船舱,宁逊却仍站着没动。 “怎么?” “弟子为师父护法。”宁逊上前两步,在他侧后站住。 若照往日,元无雨必会丢下一句“我用得着谁护法”,冷冰冰把人撵走,这会儿心里提着自己,要对这弟子多些耐心,便只轻轻“嗯”了一声,闭目放出念识,专注感知周围异状。 环绕着飞舟的碧色灵光看似如屏,其实却是雨师剑光飞窜不止,不断击碎罡风,这条飞舟说小亦大,剑屏往复交织,同时也在消耗着他的心神。 这点儿灵力虽不足为道,他念着向来省心的弟子必能顾好自己,却也没有再分神关注舟内情况。 因此元无雨没察觉到变故是如何发生的。 直到宁逊惊呼一声,他霍然睁开双目,回头看去,只看见弟子不知何故,竟已出离剑屏之外,正被高风卷起,要向万丈深渊抛落下去。 ——这笨蛋还不会御剑,岂有自保之能! 元无雨瞳仁一缩,毫不犹豫,喝一声:“杜洄,驭舟!”人已伴着雨师清光拔地而起,御剑当空,向宁逊飞速逐去。 然而陡变之下,旁人却没那么快的反应,杜洄匆匆出舱,概因慌乱加上旋风乱流难以应付,一时竟接不住驭舟之术。 元无雨牙关一咬,飞舟与飞剑尽由一身担起,两端竭力稳住,更需凝神锁定徒儿狂风中飘忽的身影,他再不压抑灵力,雨师嗡鸣,剑光大炽,晦暗天地中,宛若天公顿下碧光湛然的一笔—— 只在兔起鹘落之间,元无雨手提徒儿,再度落足舟上,头顶撕裂的风云尚未聚拢,剑光之后,露出一线空洞洞的黑天。 宁逊伏地喘息,惊慌道:“师父,对不住,我……” 方才变故突然,元无雨耗力亦巨,此时站定身形,两肩微微起伏,眉头凝紧,才欲训斥,听闻这一句惊惧交加的“师父”,却忽而想起那日洞霄峰上,徒儿也是这般可怜地唤自己。 ——那日他没应,或许正是由此才生出这诸多麻烦来。 以后,要对弟子多些关切。 师兄的教训历历在耳,那会儿他脸上挂不住,搪塞着答应,却也不能说丝毫没有听进心里去。 元无雨暗叹一声,耐下性子道:“你……没事就好。回头为师教你御剑。” 徒儿抬眼看他,目光盈盈,正是欲语还休,四周境界却又是一番震动,剑气割开的云层后,黑漆漆的天穹之上,竟有一线金光射出,愈明愈亮,终于穿破幕障,灿然而降。 金光四散,显露出其中纤巧身形,芳机真人满面忧色,不待落稳便一步跃下飞剑,躬身长揖道。 “山主恕罪,贫道来迟了,诸位无恙否?” 元无雨扶起徒儿,眉峰一凛,不怒而威:“我凌苍弟子竟在蓬莱辖内遇险,左执律可有说法?” 芳机真人垮着两道愁眉,连连告罪:“山主有所不知,蓬莱……实在东海中豢养着一头千年蜃兽,此事原是本门镇派之秘,日前或因颠倒梦想撼动海牢,蜃兽竟然走脱,此兽能够吐气成幻,目下我们便在蜃兽的幻障之中。贫道得知消息,立与门人至东海搜索,未料蜃兽千年修为,幻障非比寻常,方才察觉雨师剑意,这才叫贫道终能寻至此间呐。” 镇派秘兽不知多加几把锁头,所幸自己慎重行事,没将它砍了,省得事后又一番掰扯。 元无雨腹中牢骚,口气仍绷得冷冷的:“既是如此,真人当有脱身之法。” “自是,自是。”芳机真人忙道,“燃犀角而照,便可破障,贫道这便带诸位出去。” 他说着,便从袖中摸出一块犀角烛,幽幽点燃。元无雨见他手忙脚乱,先时不知在何处游冶,发髻中竟还簪着一朵硕大牡丹,此时花朵已有些滑脱了,衬着那副娇小的少年样貌,显得分外滑稽。 ……牡丹? 他心中隐隐一动,还未察觉不对,犀照之光已勘破迷障,前方景色渐起变化,障目的云雾重重洞开,通道尽头黑暗淡去,隐隐透出光亮。 飞舟向着出口驶去,随着幻障消散,外界的声音也愈发清楚,鸥鸣声、海涛声…… 还有一道铿铿剑击之声,沉重滞钝,甚至带着脱力滑刃的尖鸣,仿佛已经精疲力尽,却仍不止不休,一声连着一声执着地敲击着。 铿、铿、铿—— 哗! 蜃兽的障壁砰然碎裂,外面那人一下子没了着力,踉跄着前跌两步,拄剑撑住身子,狼狈不堪地抬头望来,看清他面容的一瞬,舟上四人却面色齐变,元无雨双目骤瞠,错愕声音与那人嘶哑的呼唤叠在一处。 “师父,你没事……” “……逊儿?”
第28章 话声脱口而出,宁逊才发觉自己情急之下又错叫了师父。 元无雨来了,来寻自己,并且因此身处险境——仅仅是这个认知,就已叫他肝胆俱颤。 匣中灵剑激烈的震动将脑内搅成一团浆糊,徐春名必定别有所图,可在兴州分堂竟没找到他,宁逊赶到那处郊外的大湖,只看见湖心岛上,一方秘境已完全现形,方寸之地光华变幻,其形却如合拢的蚌壳,严丝合缝,找不到一线入口。 风伯鸣声愈响,另一把剑无疑正被困在阵中,他该怎么办? 宁逊焦急中想起当年元无雨身在飞舟之上,劈开梦死城的那一剑,咬紧牙关,伸手拔剑出鞘。 犹记得空翠山主信手一挥何其轻易,竟给了他寻常人也能强行打破秘境的错觉,然而注尽全力的一剑劈落,秘境纹丝不动。不知节制的挥霍下,灵力不多时便耗尽了,他手拿着灵剑当砍刀用,直到双臂也酸麻不堪,只能仅凭意志挥动,不知过了多久,那处障壁上终于出现细细的裂缝。 “哗!” 伴随着碎裂声,秘境洞开,内中人显出身形,他砍得眼都花了,模糊的视线中刚瞧见一抹翠色,迫切的关心已冲出喉咙。 “你没事……吧?” 然而脱困而出的几人不知何故,竟皆神色警惕地望着他。 宁逊的目光迟缓地从元无雨身上揭下,向侧看到半藏在众人身后的,自己的脸。 “……他?” 力竭磨钝了他的思绪,一下子竟连诧异都慢了半拍,而后他才明白状况,立即提剑在手,强撑着架势道:“那个人是假的!山主,离他远点儿!” 元无雨尚未作出反应,却是对面的“宁逊”上前一步,也以同样的口气说:“师父当心,此人变作弟子的模样,定然居心叵测。” 一下子出现两个宁逊,元无雨震愕之余,其实没有听清他们说的都是什么,只闻徒儿唤了句“师父”,便下意识“嗯”了一声,未料这一声后,对面那个衣衫凌乱、满面汗尘的徒儿眼眶瞬间红了,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问:“山主如何连拟形之术都分辨不出了?” 话中未尽的,自然便是泣血的一句——师父,如何连弟子都分辨不出了? 徐春名在旁道:“拟形术有形无精,徒有空壳的假人,岂能行走言笑,又如何瞒得过空翠山主的法眼,倒是见你啊,衣衫褴褛的,就敢出来冒领空翠首座的名头,莫不是何处山野精怪,仰慕山主风采,这才变幻模样,拦路想求一段机缘?” 宁逊无暇搭理他,满眼满心尽注在对面的翠衫身影上,此时惶惶不安,却不是因为这拙劣伎俩,而是拙劣伎俩之下,元无雨过久的沉默。 他颤声又道:“山主,这把风伯是你不久前才给我的,用雨师一试便知,谁真谁伪,何须犹豫?” 元无雨审度目光扫过二人,眉头微蹙,只是不语。面前人出现一刻他便惊觉那才是真正的宁逊,眼中向来容不得沙子的空翠山主,既知受人蒙蔽,却没有立即发难,殊不知,原是徐春名方才一语,正切中了他的心思。 先时他的误认,无非因为飞舟之上这个“宁逊”形神皆具,且身带凌苍玉符,他的弟子向来没什么个性,只是听话省心,这般平平无奇的性格,本就难辨差别,认错也并不能全然归咎于他。 说白了,人不就是这么个东西,皮下是肉,肉中是骨,拆开来都一样,既是靠着皮囊色相区分姓名,那么……有着“宁逊”一切的,为何不能算是“宁逊”? 念头一起,立觉道心摇动,冷汗滴下鬓角。 见他仍然神思不属,对面脏兮兮的那个宁逊急得快疯了,高声叫道:“元无雨,你莫非是着了相!” 这般境况,他哪里还顾得上礼节尊敬,一声当头棒喝,元无雨骤然醒过神来,心中却同时一冷,竟自想道: 好啊,原来逆徒仍然不知悔改,不肯叫他师父,必然也是不肯回去的……他要回到从前的日子,然而他想要的,那个乖顺听话的弟子,已经彻彻底底地改变了。 可人,无非是相,外面是皮,里面是肉,起了名字,才有了区分。 如此说来,“宁逊”这个身份,不也是他赋予的么? 只要仍是一样的——仍与从前是一样的,谁又能说,他找回的这一个,不是真正的逊儿? “师父……”胳膊忽然一沉,是叫人拉住了,元无雨恍然回头,“宁逊”不安地抓着他的衣袖,双眸中有些惊慌,愈发显得水光潋滟,近乎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那一瞬间元无雨前所未有清楚地确认了,这个人绝对不是宁逊,他石头一样的弟子,没有这么漂亮的眼睛。 可是…… 鬼使神差地,他抬起手掌,安抚般搭在那只手上。 “师……” 望见眼前此景,宁逊如遭雷击,向后猝退两步,再也握不住的风伯剑呛啷一声跌在地上。 为什么会认不出他? 怎么可能认不出他? 满心困惑与愤怒在眼见二人这副师徒和睦之态的一瞬尽化冰雪,沿着胸膛寸寸冻到指尖,竟叫他分不清犹在发抖的手臂是因为过度使用还是因为冷。 那个瞬间里,他忽然明白了,元无雨想要的,从来无所谓是不是他宁逊。
42 首页 上一页 21 22 23 24 25 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