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以目示意对方请便。 尹季青没有理会他的目光,自顾自道:“修仙一道古来昌盛,人间上古时期起就有专门通晓天地的神官,为黎民谋福祉,至今延续了几千年,凡间想要求仙问道的百姓一度多如过江之鲫,我仙界之宗也从未有过阻止,可见天下之人皆可叩问仙门。” 说完他便将茶盏递给候在旁边的小童,又接过一块布巾,轻轻擦拭了一下唇边并不存在的水渍。
程鹤道:“仙友未免以偏概全,从未听说长虹书院自诩为仙界之宗。” 尹季青:“……”
他竖起眉毛:“我的意思是长虹书院作为仙宗自古以来就是仙门大敞,从不吝啬将本门道法传授世人,可见仙门态度一贯如此。” 程鹤道:“贵宗不能代表所有仙门。”
尹季青怒道:“我说的是长虹书院对待修仙之人的态度,你为何始终抓着我们不是仙界之宗这一点不放?我们不是难道青云宗就是了?”说着他又摸了摸下巴,露出一副玩味的神色,“据我所知,世间知晓青云之人甚少,提起来他们只当是说官运亨通、青云直上呢。” 台下爆发出一阵大笑。
锄云道:“我好想打他。” 明月道:“冷静。”
程鹤脊背挺直跪坐在蒲团上,等众人不再笑了,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先生方才所说弟子有几点微词。上古时期的神官由当时君主私自设立,只占有‘神官’之名,实际却是官职之称,做些占卜、招魂的法事,于修仙一道相去甚远,千百年来执着于求仙问道之人也多是因为家中罹难,将希望寄于仙门,求得护佑,并非真正通晓仙道。”
尹季青却道:“小友此言差矣。若非这些世人因难入道,最终也不能明白何为修仙,任何事情都要有一个接触的契机,人间若没有苦难,仙门何来护佑之说呢?”他似笑非笑,“如此说来,这倒是仙门存世的意义所在。” 程鹤没有立刻反驳,他思索了一会儿,皱眉道:“世间的苦难无休无止,我等仙者确应护佑世人,但不可将此看做引诱其拜入仙门的手段。”
尹季青横挑着眉毛:“我说过这话?小友为何会往这方面想,”他直视着程鹤,“人们遭遇了痛苦自然会想着有仙人来救赎自己,或是拜入仙途脱离苦海,苦难是一切的源头。”
程鹤摇摇头道:“并非世人皆苦,人生来幸福美满,便没有求仙问道的必要,人间市井温存、丰实,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有各自的位置。修仙不是正途,更非坦途。”
这话说得台下众人都若有所思,细细想来确实如此,如果天下之人都来修仙了,那么凡间就没人了,那些打铁的、挑担的,平野之上弯腰插秧或者追逐打猎的,他们的生活才是这人世存在的根基。 修仙一途风雨飘摇,太高太远了,很多人穷尽一生也未必能修得正果。
程鹤没有什么非得要和对方争辩的意思,他只是纠正这人论辩里的一些偏颇,尹季青却听得脸色发沉,他冷冷地看了程鹤一会儿,道:“修仙不是正途?这口气未免狂妄!”说着他上下打量程鹤两眼,“那么小友又是为何拜入青云宗?按你方才的说法,你应该在人间享受人间的疾苦,何必来我仙门涉险?”
“……” 程鹤沉默了,他与尹季青平静地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就垂下了目光。
锄云在台下静静地看着,见他如此心里好像被揪了一下,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明月:“师兄,你知道当初大师兄为什么要拜入青云宗吗?” 明月道:“没有听他说过,不过掌门倒是有一次提起,说是程师兄小时候家里人口太多,恰逢连年大旱,在逃荒途中父母实在不堪重负,就狠心扔下了一个,那个孩子就是程师兄。” 锄云:“……”
台上程鹤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锄云努力踮起脚也看不清他的神色,明月又道:“掌门说程鹤师兄是他捡回来的,当时小小一个,不救他就要死了。” 锄云道:“原来这些修仙之事也不都是自愿的,也有人是被逼无奈,所以刚才大师兄说修仙不是正途,对于他来说那只是当时唯一能活下去的方法,他根本没有别的路可选。”
“正是。”明月欣慰地点点头,“锄云,你失忆了一回,思想深刻了不少。” “……” 锄云转过脸去:“我听出来了,你是说我以前思想简单!就是蠢的意思。” 明月笑道:“你以前何止是简单,你几乎不怎么说话。你要是没有这一次修炼差点走火入魔导致性情变化,我都不能与你认识。”
锄云想了想,问道:“我以前……是不是很孤僻,谁都不亲近?” “那倒不是,”明月抬眸看向台上,“只有程鹤师兄与你亲近。”
台下众人窃窃私语,声音嘈杂,尹季青刻意忽略那些话语,耐心等待了一会儿,程鹤始终没有再开口,他得意地朝旁边的司仪瞥了一眼,想让他宣布此次论辩是自己略胜一筹,正要开口,对面程鹤突然抬起头来,道:“是青云宗救了我,对于小时的我来说,那是最后的一条路。” 尹季青皱起眉头。
程鹤淡声道:“对于许多人来说,被仙人救起便意味着能活下去。如果我自己能选择,大概不会跟师尊走。”
锄云在底下听了表示赞同,道:“活下来不代表有意义。大师兄这几年过得不快乐。”他看着程鹤的侧脸,“你说他会不会后悔拜入青云宗?” 明月也看着程鹤,摇摇头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尹季青就轻蔑地说道:“仙友这是在说后悔拜入师门?青云宗莫不是苛待了你,让你觉得修仙一途颇为痛苦?” 此言一出,台下众人一片哗然。就连一直保持中立的司仪也忍不住看了过来。
锄云怒道:“这个老东西故意引导话题,他要给大师兄扣脏帽子。” 明月看他一脸义愤填膺,怕他冲动,伸手想要拦他一下,突然听见台上程鹤静静开口:“修仙从来不是什么顺畅之事,必要经历痛苦磋磨,”他停顿了一下,“但我于宗门之内并未后悔,因为它让我遇见了一个人。”
“……” 锄云仰头望着他,四周一片寂静,不知怎么心里突然一痛,他抬手揉了揉胸口,对明月道:“师兄你知道吗?在这世上有另外一种世界,那个地方没有凡间修仙之别,更没有仙人,大家都是普通人。” 明月“嗯?”了一声:“还有这种地方?”
锄云道:“对。人们生老病死,体验着一生的一切喜怒哀乐,但是大家依然觉得很幸福。” 明月稀奇道:“为何?”
锄云:“因为人与人之间有情,我们能够遇见让自己幸福的人。”
明月听了沉思一会儿,道:“这倒是个好地方。” 锄云道:“所以,没有仙人,不用修仙,大家依然可以过得很好。”
“哦?是吗?” 台上台下安静片刻,尹季青突然转脸朝这边看了过来。
周遭太过安静,他刚才的话清清楚楚传入上面两人的耳朵里,程鹤未发一言,尹季青却面色不郁地投过目光。 “不知这位小友是哪家的弟子,竟知道这样一个不用修仙的‘好’地方?”
锄云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立刻挺直脊背对视回去。不能输了气势。
尹季青在他脸上看了一会儿,接着逡巡到他脖颈以下,目光凌厉道:“看这校服似乎也是青云宗?”收回视线转向程鹤,意味不明,“青云宗是流年不利么,怎么出了你们两个有辱师门的弟子?” ---- 我爱直球与深情。 最讨厌一些清冷攻憋死不说,你只是清冷,不是没有嘴。
第18章 异变
锄云道:“呸!”
尹季青:“……”
场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尹季青,“呸”完之后犹嫌不够,又啐了一口。
“……” 尹季青脸色铁青:“真是放肆,你这小弟子是疯了么!” “屎盆子张嘴就扣,”锄云道,“你懂什么叫有辱师门吗?”
“青云宗有你这么个不知道尊重师长的弟子,便是有辱师门!” 尹季青还是坐在软垫上,屁股都没有挪动一下,锄云愤怒地看着他,抬腿就想往台上跨,明月一把拦住他,他就在高台边上道:“是你先骂我,你先不尊重我大师兄的!”
程鹤从台上站了起来,司仪也过去调停,锄云一碰到程鹤的目光就偃旗息鼓了,但还是梗着脖子对尹季青道:“辩不过人最后只会人身攻击,你还是趁早下台吧。” 司仪赶紧俯身安抚尹季青,同时转身朝旁边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两个弟子过来,锄云下意识往后退,明月在后面扶了他一把,锄云站定,程鹤在台上冷冷道:“别动他。”
那两个弟子停在锄云面前,明月从后面走上前来,道:“我们并没有动手,不用这么紧张。” 其中一个弟子道:“不可扰乱场内秩序。”
明月道:“自然不会,劳烦两位了。” 两人抬眼看向尹季青旁边的司仪,得到允准之后才退开,一眨眼便没了踪影。
尹季青这才从软垫上起身,拂了拂衣袖,道:“我看这场论辩就到这吧,我也不与这两个小弟子一般见识,凡间是不是人人皆要修仙,我想各位心中也都有定论了,就到此为止吧。” 他自侍身份,故作宽容,往高台旁边一站,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若是以前的锄云,说不定就沉默着退避了,之后再如何安慰程鹤那是私下里的事情,他在青云宗生活了近百年,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息事宁人,顾全大局。
可惜锄云不是他。
明月伸手拽了锄云一下,想要带他出去,事已至此,不能把矛盾扩大,闹得人人皆知,青云宗中庸了几百年,不乐意在人前出风头。他拉着锄云往外挪步,没拉动。 “……” 明月回头看见他沉静的侧脸,心里突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锄云?”他叫了他一声,“走了。”
锄云一步也没退,他眼睁睁看着尹季青在众人的目光中施施然退下,走下高台,抬起头不经意和上面的程鹤对视了一眼,程鹤目光寂然澄净,向下垂落过来,锄云心中一动,转头脱口而出:“站住。”
尹季青停住脚步,倨傲地看他一眼:“小友还有何事?” 众人也都侧目,不明白这小弟子是怎么了,如此不懂事,长辈都已经不计较了,他却还要一再阻拦,有性情活泼的散修悠闲看热闹:“我看这小弟子是气不过,感觉方才那场论辩他师兄吃了亏,想要再争辩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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