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柳藏春,是扯远了。 说回祝神和陆穿原这会儿嘀咕的这笔生意,祝神是这么打算的:横竖屋子外那一院子药草要被过境的贺兰军打秋风,虽然陆穿原作为物主并不介意,可钱这东西,能挣白不挣。贺兰明棋向来治军严谨,军中财力雄厚,何不让陆穿原直接带着一批配好的药方子找到贺兰明棋,堂堂正正做笔交易?反正都是救人,白白地把药草送出去,倒不如找个人承担这份报酬。如此一来,于贺兰军,是兵也救了,贺兰明棋出那点钱,亦不痛不痒;这边于他们而言,也能捞回本钱,不算白干。 两个人一敲定,觉得这事既不败德,也很合理,陆穿原带着自己新配的药方和一堆稀世药种子,去了贺兰氏的军营。 临行前祝神叫住他,欲言又止地说:“老陆……你去了军营,能不能帮我打探打探,看谁知道小鱼的近况?” 祝神说这话时是笑着的,带着点讨好,带着点没底气的心虚,像知道自己过问了也没意义,可还是忍不住想方设法地要知道贺兰破过得如何。 陆穿原满载而归,带着一大把银票,和贺兰破的消息:“听贺兰明棋几个近侍闲聊——那会儿他们正生着火烤孔雀,我还奇怪呢,好端端谁拿孔雀烤着吃,后来才知道,是南边有个小氏族想投靠贺兰氏,往贺兰府送了三只品貌上好的孔雀。大公子贺兰哀呢,玩了两天,把孔雀给折磨死了;贺兰明棋嫌这玩意儿养在园子里碍眼,干脆带出来烤了;也就贺兰破,对这东西还算上心,像是喜欢得紧,跟府里一只豹子、一只孔雀整天呆在一块儿,除了读书练刀就是玩鸟和豹子,为此还招了不少闲话,说他性子孤僻,也像个不通人情的畜生。” 祝神静静听着,等陆穿原说完了,又过了好久才问:“没了?” “没啦,”陆穿原把银票从怀里掏出来,一边数一遍酸溜溜地说,“你以为他是什么香饽饽呢,谁都爱议论他——半路回家的公子,不受白眼非议都算好了。” 这晚两个人在等下清点了从贺兰明棋手上赚来的钱财——整整三万金! 陆穿原感慨:“贺兰府出手果然阔绰。” 祝神躺在椅子里,琢磨出了一个道理:这世道的人间,是个上窄下宽的宝塔,黎民百姓在最下头水深火热,可最顶尖那撮人,是挥金如土。 要挣快钱,就从那撮人里下手。 他让陆穿原雇人去远地繁华的飞绝城购入了大批的上等丝绸,另找了处气候适宜的屋子,把那批丝绸堆放在屋子里,不动声色地沉寂等待着。 没多久,一场打仗打到他们附近来了。 陆穿原嗅到硝烟的气味,收拾了金银细软要带着祝神离开,另寻栖处,可祝神却在这时让他把那些丝绸拿出来,就拿到战乱处去卖。 陆穿原不解:“仗都打成这样了,还有人愿意买这些布料子?” 祝神笑笑:“这世上只要还有王公贵族,人就分三六九等。人既分了三六九等,下有为生计奔波的;上,自然有为骄奢之物一掷千金的。越是这个时候,这些东西就越挣钱。” 不出一月,一屋子丝绸售空,两个人大发一笔横财。 这回祝神要走了,他告诉陆穿原:“我想开一间酒楼。” “酒楼?酒楼好,只是要开在和平之地。不然盘下来的地方朝不保夕,今日高楼起,明日楼塌了,也不挣钱。”陆穿原道,“你怎么突然想开酒楼?” 祝神思索了片刻,诚实地笑道:“我不知道。兴许以前就很想开。” 只是记不起来了。 他问:“沾洲哪里最安稳和平?” 陆穿原想了想:“贺兰氏的飞绝城和顾氏的邦州吧。” “那不好。”祝神摇头,“依附一方势力,总有一天要考虑覆巢之后的去路。况且顾氏与贺兰氏水火不容,以后无论哪一方分出胜负,我都不方便把小鱼接回家里。” 陆穿原说:“那就十六声河吧,乱是乱了些,不过无人看管,不属于任何一方的辖区。” 十六声河好,祝神决定把酒楼开在十六声河。 “取什么名字呢?”陆穿原问,“我是说……你那酒楼。” 祝神的思绪放空片刻,脑子里鬼使神差冒出一个声音:“就叫喜荣华吧。” 卯元321年,喜荣华在十六声河横空出世,同年冬,短短数月时间,在江湖声名鹊起——一是靠它收留天下勇士,却从不招揽恩仇,不分高低贵贱,不追寻来历去处,只为所有来客提供庇护与安稳的招牌,二是靠暗地里,传说中祝老板身负奇力,可通灵捕魂,以蝶占卜的本事。 祝神在喜荣华连本带利找到的第一笔钱,使了三个用处:给陆穿原单独开了处问诊的药堂,同时替他招了两个会抓药、懂医理的伙计,最后是请人去云腾院找最好的绣娘做了三套衣裳,分别是小鱼九岁、十岁和十一岁的新衣。 这衣裳他没有送去贺兰府,而是装在了单独的柜子里,此后每过一年,他便估摸着尺寸新做一件。 陆穿原旁观着他的举动,绕到他身边,拉起祝神袖子捻了捻他身上来回换着穿了几年的旧衣服:“我说,你要不给自己也做两件新衣裳?” 祝神盘算了一番,发觉如今喜荣华挣的钱拿一些出来做衣裳绰绰有余,便答应道:“好啊。” 陆穿原便要打发人去办。 临到头又问祝神:“想要什么花色?” 祝神又长久地冥思起来。 末了一抬头,对陆穿原道:“孔雀……是什么样子?” 陆穿原并未往深了想,只摸着下巴思考:“孔雀么,蓝不蓝绿不绿,颜色倒是好看。要不给你做这个颜色?” 祝神眉眼弯弯:“那就做孔雀色吧。” 第二年,有个戏班子游唱到十六声河来了。 这时的喜荣华已经迁了地方,搬到十六声河更大的一座楼里。 祝神把酒楼扩建了一番,又搭了个台子,自乔迁之日起,请戏班师傅在台上连唱了三晚的戏。 最后一晚师傅下台,祝神侧头跟陆穿原耳语:“老陆,我想学唱戏。” 陆穿原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好端端的,唱哪门子戏?酒楼不想开了,要走南闯北去?” 祝神低头,仍是笑:“闲得无事,自己唱着玩玩儿,不往外走。万一哪天……想听的人就来了呢?” 陆穿原知道他身体不好,许多事情行动受限,能有个兴趣也是不错的,于是便答应了。 不仅答应,还花重金把戏班师傅留下来,一留就是大半年,供着一班子人的吃喝,让祝神学得尽兴,从敷粉画脸,到唱戏作曲,一应包揽了个齐全。 期间店里还收留了个伙计,叫十三幺。十三幺是在一个清爽的下雨天出现的,抱着把伞走进店里,一来就说要见祝老板。 当时祝神正在后院跟着师傅吊嗓子,脸上妆容未褪,一身戏服,白脸红腮地出去,被十三幺一把伞塞了满怀。 对方先是对着他瞠目结舌出了半晌的神,心想这祝老板真是又像妖精又像谪仙似的人物,简直好看得不成样子。过足了眼瘾,他才结结巴巴地说,这伞是自己在贺兰府的马车下捡的,车里坐着贺兰氏的小公子贺兰破,过街时这伞就从窗口处落了下来给他捡到了,因此该是贺兰破的伞,他找到祝神,想借此问问,能不能凭这把伞,在酒楼里换一顿好饭。 祝神将那伞来回看了几遍,见其做工精致,只是材料极其普通,乃最寻常的桃木,因此半信半疑。 十三幺看出他的想法,当着他的面赌咒发誓,坚称这绝对是货真价实的贺兰小公子的物件,才打消了祝神一点疑虑。 祝神念及此物与小鱼相关,纵使质疑这伞的来源,也还是小心收了起来——总归也不占地方,收了当个念想。待把伞拿回房里,让陆穿原检查过,确认没有问题,他便放在床头挂起来,又下楼见了十三幺,瞧这孩子行动麻利,头脑机灵,干脆收下做了伙计。 没两年,喜荣华扩建又扩建,在十六声河隐隐有了富甲一方的架势,同时也暗地中收留下许多江湖高手。不过多久,喜荣华数百伙计里分出了高低,刘云容晖——一个心思缜密,一个武功高强,成了祝神的近侍;而带着女儿来投奔的宵娘,论性子火爆,她比陆穿原讲理;论体格强弱,更比祝神康健,因能说会道,挑得起一方大梁,理所当然地被众人认作三姐,成了镇店的老板之一。 祝神把贺兰破接回家的心思,却在手下人日日带回来的消息里,渐渐的淡了。 喜荣华再富贵,也富贵不过贺兰府;他再能照顾小鱼,也不及飞绝城里十八般武艺的师父。贺兰府有世上最厉害的法师,学识最渊博的夫子,功夫最敏捷的刀客,小鱼离开他的这些年,日益强大着,比在他身边那些时候,过得好上许多。 他时常坐在喜荣华最高的四楼房间,手里摩挲着当年小鱼编织的愈疾神,面对一扇窄窄的窗户,听着派出去的人从四面八方带回来的消息:小公子今日读了几个时辰的书,骑了多久的马,与贺兰哀又打了一架…… 祝神在窗前听着雨声,不知是他在看山,还是山凝望着他——他与山一样,守着自己的荣枯,长久地无悲无喜着。 经年寂寞里,他活成了一汪静水。 直到那个下着绵绵秋雨的傍晚,贺兰破一身杀气踏进这座金雕玉砌的酒楼。 那时祝神正在台上唱戏,唱的是他自作的一曲《南乡子》: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 - (上卷完)
第69章 69 贺兰破沐浴过后,换了身干净衣裳——他因为在梓泽不眠不休的那几个月,身体消瘦了些,本来就很高大的骨架,由于日日练刀,长不出一丝多余的肉,挂上祝神给他做的睡衣,宽松之余,倒是更好看了。 这是他回来的第三个时辰,十六声河下着大雪,沾洲已是深冬,祝神仍没有醒。 最开始他突然出现在喜荣华时,把刚上楼的十三幺吓了一跳。 彼时众人已然习惯了在沾洲叹的燃烧下进行着等待的日子:祝神沉睡,贺兰破凭空消失,归来之时遥遥无期。而桌上这支长长的香,烧了两月有余,没有燃尽的迹象。 短暂的失序过后,无论是贺兰府还是喜荣华,都很快回到了该有的状态——偌大两处家业,就算失了一部分主心骨,也必须接着维持下去。 屠究回去向贺兰明棋说了这边的状况,贺兰明棋听闻此事时虽有片刻的沉默,却没表现出很大的惊讶,只淡淡斥了声“胡闹”,便再没过问,一月过后,亲自带兵前往西飞台,挞伐古氏去了。 而喜荣华,纵使祝神持久地昏迷不醒,从上到下依旧保持着对他该有的照料,每日喂药擦身,通风揉腿,把他照顾得如一尊闭目的瓷菩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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