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神的骨头被攥得生疼,头也疼,听见那双眼睛在他耳边恶狠狠地告诉他:“日出之时,你将忘记一切!” 他便慌了,心中生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助,他疯狂地挣扎着,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去接小鱼,小鱼就在山下,固执地等着他接他回家。 “不行……”祝神失魂落魄地摇头,“我不能忘记小鱼,不行……” 他在这股绝望中终于挣动了身体,接着便猛然睁眼,面上湿润一片——他不知埋在谁的怀里,睡梦间把人衣裳都哭湿了。 头顶上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祝神被人拎着后衣领子扯出来,对着陆穿原横眉冷对的一张脸,他眨眨眼,恍惚间一切都远了——像折子戏落幕一样,梦里所有的人,渐渐在他脑海里淡化,变成了虚影。 再一眨眼,祝神便把梦忘了。 陆穿原方才在祝神睡着时摸到角落里紧挨着他的一把长剑,那剑形状古怪,剑身却很干净,不靠近祝神仔细查看,根本发现不了。他本就因为这把剑存了疑心,加之祝神在梦里胡言乱语,更是让他聚精会神地要把人审视一遍,末了陆穿原认为祝神有言不发,兴许并非是个一无所知的糊涂蛋,便凝重了表情问道:“小鱼?谁是小鱼?” 如果祝神敢否认半个字,他立马就扔下他离开! 哪晓得祝神发完了怔,就在他腿上寻了个舒服姿势仰头躺好,半点也不含糊,虚弱地说:“小鱼……是我弟弟。” 陆穿原问:“那他现在在哪?” 祝神摇头:“我忘了。” 陆穿原把眉毛拧起来,掂量这话的可信度。 祝神随他打量,倒是也不心虚。小鱼在哪他确实是想不起了,只隐约记得自己把人送到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所以此时并不很担心,至于送去了哪儿,怎么送的,为何要送,他得慢慢想。他也察觉自己这脑袋应该是出了点毛病,可能是先前在哪磕着了,导致现在记不清许多事。 随即他肚子便嘹亮地咕噜了几声,是饿了。 陆穿原从药篓子里原样掏出昨天的药草和芝麻,叫祝神嚼着吃下。 祝神接过,见陆穿原拿过药篓子像是要走,垂下眼睛略一思索,干脆赖在陆穿原腿上,装没眼力见的不动弹。 他不动,陆穿原就叫他起开,祝神翻了个身,把头脸转向陆穿原,非但没起,这姿势倒使得两个人更近了。 他侧脸贴着陆穿原的大腿,弯眼一笑,细嚼慢咽地把嘴里那点芝麻吃完,问道:“陆先生,是大夫?” 陆穿原昨天给他洗了把脸,这会儿低头看过去,就见祝神洁白的额头下生着两道细长的眉毛,一张脸哪都生得秀气,就是那双眼睛很张扬,乌浓的睫毛一张一合,藏不住的那双琥珀珠子,略一转动,便把精明气表现了个十足。 “你……”他凝视着祝神,欲言又止。 祝神此刻是很愿意跟他搭话的,两个人话说得越多,才越有交朋友的机会——谁会把自己的朋友丢在山洞里呢? 于是他赶紧仰起头,笑得相当温和无害:“我怎么了?” 陆穿原说:“你像只狐狸。” 祝神微微一愣,没料到自己会突然招来这么个比喻,听起来倒也新鲜。 便顺嘴接道:“那陆先生家里缺不缺打杂的狐狸?” 一语说完,怕陆穿原拒绝,他又忙说:“手脚勤快,做事麻利,不要工钱,给一口饭……和一个窝就行。” “狐狸窝?哼。” 陆穿原冷笑一声,他早看穿祝神什么心思,无非是想找个地方疗伤罢了。祝神看起来不像是能在一个地方长留的人,他不打算招惹,可把人丢在这儿又于心不忍:以祝神目前的状况,一个人在荒郊野外,是非死不可的。 他把祝神从腿上搂下来,自顾起身背着手来回踱了两圈,脑子里打了个弯,他停下脚步,斜眼睨向祝神。 祝神直挺挺躺在一堆衣服里,很合时宜地冲他眨眨眼,是一副温良的神色。 陆穿原蹲到他跟前,把话说得很有余地:“给你一口饭,不成问题,可我养不起药瘾子。” “药引子?”祝神一时糊涂,“什么药引子?” 他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成药引子了? “你!”陆穿原指着他说,“要我收留你,你得把药瘾戒了。” 祝神时至此刻都没明白陆穿原所谓他身上的药瘾是什么东西,眼见着离他找到狐狸窝就差一步,自是不管不顾地先一口答应。 陆穿原见他答应得爽快,咂咂嘴,也找不出个反驳的话来。 洞外天已放晴,他钻出去瞅瞅,又回来问祝神:“能自己走吗?” 祝神试了试,没站起来。 陆穿原舍弃了一背篓的白花花大银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把祝神背了回去。 他一边走一边告诫祝神:“我告诉你啊,那一背篓的药,算你欠我的,少说也值个百八十两银子,反正以后,不还清楚不许走。” 祝神脑袋搭在他肩上,心里惴惴地不得劲,总觉得身上不舒服,便低沉了语气说:“欸。” 陆穿原看不见他愈发苍白的脸色,以为祝神一谈钱就含糊着不乐意,便侧头瞪了一眼,心想:无赖。 结果那天下午,两个人刚到家,在陆穿原的河边小屋里,祝神的药瘾发作起来。 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体内有一股力量的涌动与流失,在疑惑那股力量的同时又对它的流失而惊恐万分,最要命的是骨头缝里一阵阵抓心挠肝的疼痛感,几乎将他摧折得忘了自己还是个人,见到什么都往上撞,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打着滚,耳边咚咚作响,一抬头,满地都是他磕破的血。 陆穿原知道裂吻草吃久了有瘾,可没想过这瘾发作在祝神身上会那么厉害,寻常人一天一顿便已足够,祝神一天却是要吃上三四顿,一旦停了,那便是扒皮抽骨的难受。 他从下定决心要给祝神戒瘾,到眼睁睁看着祝神药瘾发作,最后守在门外听着祝神撕心裂肺的惨叫,终于还是没忍下心,决定帮祝神一把。 既然要帮一把,那就得豁出去。 头半个月是最难熬的,陆穿原把祝神绑在房里,每回针灸都是一场恶战,既要防着祝神无意间伤到他,又要防着祝神伤害自己。一天三顿米水怎么端进房里就怎么端出去,祝神除了清醒时候能逼着自己灌两口水把命吊着,其余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不出七日,人看着就剩一把骨头了。 陆穿原也没想到一把骨头也会有那么大的力气。祝神失控时抓着他的胳膊,醒过来又放开,针灸时痛,不针灸更痛,陆穿原怕他把自己舌头咬断,一横心便把胳膊伸过去给祝神抱着,时常一场治疗下来,陆穿原整条手臂都被挠得血肉模糊。 偶尔陆穿原也会琢磨,干脆把祝神手脚打断,等人一身毛病彻底治好了再接回去算了。回头看看祝神气息奄奄的样儿,陆穿原又摇摇头:活到这个地步,祝神都从没想过一死了事,如此心性已是难得,他又何苦再给他添一层难受。 那天祝神顶着满头的银针,一阵劲头过去,像是缓过来些,东倒西歪地坐在地上,后背靠在陆穿原怀里,一口一口地喘气。 陆穿原给他拔针,低眼便能看见祝神衣服领子往下一根根清晰可见的肋骨,锁骨下淌着冷汗,人瘦得连衣服都挂不住。 拔完了针,他又替祝神擦去一身的灰,等把人抱上床——这时的祝神已没有下床走路的力气了,陆穿原忽然听见祝神叹了口气。 他把耳朵凑到祝神嘴边,仔细听祝神要说什么。 祝神说:“老陆啊……” 这么些日子过来,陆穿原不知何时在祝神嘴里就从“陆先生”变成“老陆”了。 “老陆,”祝神说一句话要休息好一会儿,“这毛病再治不好,三天后,你把我扔回山里吧。别管我啦。” 陆穿原低着头沉默,没有应声。一个人再厉害,能吃的苦也是有限的,祝神这是实在撑不下去了。 他喂了祝神一碗安神汤,祝神吐出去半碗——好歹也算吃了点。 陆穿原草草收拾过后,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听着河水的波动,看着花圃里那些裂吻草发神——这东西不难弄,本就是寻常药材,只是用量需要严格把控,也不晓得祝神先前是遭遇了什么,把这药当饭吃,即便如此,也不该生出那么大的瘾。 陆穿原怀疑是有法师的念力介入,先让祝神吃坏了脑子,失去了常人该有的反应,才导致他对这药的需求分外强烈。 戒是难以戒掉了,那……减少用量呢? 陆穿原想起中原另一味禁药。 小霁粉比之裂吻草,温和许多,在市面上也是允许流通的,只是需要官家批准,自上而下地发放。 这点问题对陆穿原而言不算什么,南北两处官家,不管是贺兰氏还是顾氏,谁都管不到白杖医圣门下,他要如何用药,这点权利还是有的。 横竖是为了镇痛,下回祝神犯病,用小霁粉试试好了。 彼时的陆穿原自是没有料到,这药一用就是十二年。虽勉强保全了祝神的根本,却也只是止步于此,没有别的法子让祝神更好了。 不久后的一天,陆穿原照例在清晨的第一时间去看望祝神的伤势,甫一打开祝神的屋子,赤红的蝶群蜂涌而出,没完没了地朝门外扑腾,像晚开门一刻,这屋子都能被蝴蝶挤破似的。 陆穿原被飞了满头满脸的扑棱蛾子,一面屏息挥着胳膊把蝶群往外赶,一面闭着眼睛往里闯,要看看祝神怎么样。 待一屋剑尾蝶渐渐散尽,他也恍惚着挤到了床前。 祝神浑身是血地坐在床头,衣衫尽数变作了布条条,褴褛地挂在身上,露出来的皮肤大大小小的伤口数不胜数,全是被蝴蝶咬出来的。 然而他脸色并无大恙,神态平静地靠着床柱,指尖还停留着一只缓缓振翅的蝴蝶。 见床边站着个人,他迟缓地抬头,把手指伸到陆穿原眼前,慢吞吞地说:“老陆,我能听见它的声音。” 陆穿原睁大了眼——并不是因为对方神神叨叨的话,而是因为祝神身上那些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着。 祝神见他不理人,便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看,接着便愣怔了,一瞬过后,才后知后觉地呻吟了一声,往后一倒,有气无力地说:“老陆,好疼啊。” 祝神慢慢用上了小霁粉。 陆穿原怕他重蹈覆辙,即便是小霁粉也不愿让祝神过量服用,经常是针灸和药粉换着使,有时祝神实在熬不住了,陆穿原才抠抠搜搜用裂吻草混着小霁粉给他吃两口。 朱砂剑尾来了几次,两个人才慢慢摸清,这该是祝神通身念力化做的魂蝶。按理,一个法师念力能到了物化的程度,那么体内能操控的念力也该是只盛不衰,可祝神实在奇怪,竟是一丝一毫都没剩在身体里。饶是跟着柳藏春诊遍无数法师的陆穿原,也没把这情况琢磨透,他猜想兴许是祝神身子太弱,承受不起那些念力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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