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破喉咙里像有手揪着似的发堵,他忍着胸中钝痛,同祝神搭话:“是戚长敛吗?” 这三个字果真让祝神逐渐合上的眼皮在半途停顿了一下,可那点停顿也不过转瞬即逝,祝神什么也没说,把头朝贺兰破怀中一偏,彻底闭上了眼。 从丘墟赶回喜荣华用了两天两夜,陆穿原施了十数次针,祝神一刻也没醒来。 每施一次,他便红着眼睛喃喃自语:“不成了,不成了……” 祝神这次的裂吻草吃得太多太猛,把人吃坏了。 他说完,总是擦擦眼睛,自个儿过去坐着伤神,又钻出马车催促刘云与容珲:“快!快!” 贺兰破抱着祝神,也不曾合眼。 他的手在毯子下搂紧他,有时会贴到祝神颈侧探探脉搏,或者只要怀里的身体还是热的,他便没有动静。 回到家陆穿原一下马车就吩咐了两件事:一是打发人去请屠究,二是准备笔墨纸砚,他要写一封传书。 屠究倒是好请,容珲跟贺兰府的人已经很熟,得了令便上马往飞绝城赶。 十三幺一边帮陆穿原研磨一边问:“二爷这模样,您都救不了,还有谁能救?医圣?他老人家还活着么?” 陆穿原白他:“活着也请不来。” 天南地北,红白两杖,人家屠究就安安心心住在贺兰府,广收天下消息,独独医圣他老人家,自家徒弟都没见过两面,羽化登仙似的人物,只剩个名号亮堂堂了。 陆穿原笔走龙蛇:“师父请不到,还有个跟他差不多的。” 十三幺看他下笔,写的内容简略潦草:急事,速来十六声河喜荣华。 “您是要找……”十三幺脑袋灵光,一拍大腿,“您师叔?” 沾洲白杖二把手,柳藏春。 陆穿原写好传书,招来信鸽:“也不知他那磨蹭性子,几日能到了。” 柳藏春一时半会儿到不了,屠究却来得很快。 她到喜荣华时宵娘仍旧不在,说是去宣阳房里陪孩子完成课业。陆穿原才施完一轮针,坐在房里,把前两日他们在丘墟的事讲了个大概。 听到劫持祝神的人是戚长敛时她虽略微惊讶,却并不很意外,而听到戚长敛劫持祝神的原因后,屠究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凉宗七步剑?”屠究一面探知祝神的念力,一面扭头跟贺兰破确认,“他说祝神会凉宗七步剑?” 贺兰破说是。 “不可能!”她当即否认,“那是宁少期独有的剑法。天底下除了她,没有一个人会凉宗七步剑。何况以祝神的身体——” 她说到这里,忽噤了声,再多说一句,便冒犯了——以祝神的身体,别说凉宗七步剑,什么剑他都拿不起来。 贺兰破不置可否,只问屠究:“看出什么来了?” 屠究叹了口气:“我虽不是白杖,但祝神这样子,很明显,是被拉进法师念境了嘛。” “法师念境?” “就是灵魂被拽到另一个空间去咯。”屠究隔着帽兜摸摸自己的光头,眉毛难得地拧作一股,“这要是自己进去的,还好办。他能知道他在念境里。可祝神十有八九是被戚长敛拽进去的,念力也被戚长敛干扰了,这就难办咯。” 贺兰破只问:“怎么救?” 陆穿原插话:“念境这东西,我师叔倒同我讲过。那不是什么幻象,也不是什么地方,而是真实存在的某一处时间。被大法师拉进念境的人,就是魂魄连同心智一起回到了过去某一个节点。现在的他看起来是睡着的,过去的事却是真的在发生。如果不在念境中杀死拉他进去的人,他就永远醒不过来,与过去的自己合二为一,一直重复那个节点到现在的事:长大-遇害-睡着-回到过去-再长大-再遇害-再睡着,永远循环。” 这倒并非旁人不可救。 陆穿原说:“如果有沾洲叹……” 贺兰破没等他说完便道:“有沾洲叹就能救?” 屠究知道这儿就放着一支,于是出言提醒:“有沾洲叹,也不一定能救。那东西谁也没有用过,没人清楚点燃的后果。正如贺兰明棋所说,贸然回到过去,从你点燃它起,便很有可能已经成为了促成当下结局的一环。” “我要试一试。” 屠究沉默一瞬:“你有没有想过,兴许戚长敛做出这件事,就是为了引诱你点燃沾洲叹。你能通过这支香回到你想要的过去,若他此时守在门外,那他也可以。” “那也要试一试。” 贺兰破坐在床边,目光回到祝神身上时瞧见枕头露出愈疾神的一角。 他把它拿在手里:“如果戚长敛也在,我就杀了他。” “你不会凉宗七步剑。” “我还是能杀他。” 屠究耸耸肩:“好吧。不过你要记住,你是用沾洲叹回去,或许当年的你不会受到影响。可祝神是被念境拖走的,那个时空只有一个他。你所面对的祝神,就是当年的他,不要企图告知他在念境,那本来就是他的过去罢了。” 至于贺兰破回去一趟是会留下痕迹,成为过去的一部分,还是所做的一切都随着沾洲叹的燃尽而消失,那是别的后果,无人知晓,只能听天由命。 卯元329年的初冬,贺兰破点燃了第一支沾洲叹。
第36章 36 卯元318年,盛夏。 这是祝双衣把小鱼捡回家的第二个月。 “捡回家”这个说法其实并不很准确,因为他自己都没有家。 祝双衣在春天时从一座荒山上醒来,陪他的只有一把奇怪的剑,一张莫名其妙的字条。他带着这两样东西在沾洲流浪了几个月,居无定所,吃也随便,穿也随便。钱不够花了,也随便——他有一副相当不错的皮囊,一张舌灿莲花的巧嘴,走到哪里都能交到朋友。这是他下山没多久就在自己身上摸索出来的天赋。 然而他的朋友总是处不长久。 祝双衣是个没定性的人,他似乎生来就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当他把新朋友们身上最后一笔钱骗完以后,就会销声匿迹,赶往下一个地方。 他的钱总是够用,也总是不够用。不至于饿死,也没有一文的富余。总之在养小孩之前他还是很快活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小鱼则是个他最大的意外。 上个月祝双衣抱着剑走在山郊,正琢磨下一顿去哪消遣,远远地看见一处臭水沟处卧着只大耗子。 那真是好大一只耗子,祝双衣定定眼,差点以为是山里老鼠成了精。 他走近一瞧,原来是个小孩儿蜷在水沟里,一箭从后背射穿到前胸,整个人气息奄奄,头发遮住了脸,浑身黑得像个泥鳅。 祝双衣觉得,这孩子约莫是已经死了。 不是死了也是快死了,沾洲日日都在死人的。祝双衣身无分文,自己肚子还没填饱,哪有闲工夫去鬼门关拦人? 他转身走了。 一步,两步,三步。 祝双衣回去把孩子抱起来。 战火丛生的年代,处处可见无人居住的空屋子。屋子里若是有米有钱,那主人大概率是死于外出时某场突袭的战乱,若屋子里早已洗劫一空,那应该是遭遇了流寇。 祝双衣运气还不错,把小耗子捡回去的那间茅屋不仅有米有水,米缸下还藏着一吊钱。就是主人家死在了门口,尸身被炸成两半,这费了祝双衣半日功夫把人下葬。 他从里屋箩筐翻出针线剪刀,过了火,把小耗子后背的箭尾剪去,拔了箭,紧着给人洗洗,又用头发丝儿粗浅地学着他前不久凑热闹时看游医给人疗伤的模样,给这小孩儿缝合了伤口。期间想是失了轻重,孩子在他怀里痛醒过来,扯着嗓子喊了两声,挣扎不动,又昏死过去。 一切收拾妥当,祝双衣就近找了些水,把一手的血洗洗干净,又捡了主人屋里的旧衣当抹布给小孩儿擦擦脸擦擦身,擦干净了再检查还有没有别的伤口,确定没有以后,他倒头一睡,不知东南西北。 后半夜小孩儿又发了烧,久睡不醒,眼看着一条小命就要交代,祝双衣半夜拿着一吊钱跑去医馆请大夫,又把这小耗子一口气给续上。 这下他没敢合眼,一连数日守在床边。小孩儿昏迷着也有防备,不肯张嘴喝水,他便跑到附近偷了奶一点一点用手指头蘸着喂。有时祝双衣会想自己这是干什么呢?非亲非故的,累死了,不如一走了之。可是走了以后呢?反正他也没一门正事,不如照顾孩子消磨时光。于是他又留下来。 一留就是大半个月。 他们吃光了屋里所有剩下的粮食:他吃米,小孩儿就喝米汤;他吃面,小孩儿就喝面汤。祝双衣脑袋里时常会有几个奇怪的想法,比如小耗子坐他对面喝汤时他总害怕喝下去的汤从那两个箭孔里流出来。 起先对方其实没这么听话。 一睁眼看见祝双衣在他面前,就面露凶光地瞪人。话也不说,抽着嘴角动不动呲牙,小小一个缩在床角,恨不得立马从墙上打个洞钻进去逃走。 他越是这样,祝双衣越感兴趣。专把他堵在床上,看他能撑多久。 祝双衣每靠近一步,小耗子喉咙里的哈气声就越重。 祝双衣心想,这哪里是耗子,分明是头小野狼。 他故意伸手抓他,对方当即扑过来,对着他胳膊就是一口。 牙还没咬下去,嘴里横过来硬邦邦一个剑柄。柄上的藤又苦又锋利,撑得小野狼两个嘴皮子张也不是闭也不是。 眼看着口水就要从嘴边留下来,祝双衣嫌弃,又把剑撤开,小野狼唰地缩回墙角蹲着,继续对他龇牙咧嘴。 饭点一到,祝双衣去灶上煮米。才转身走了没两步,后头扑通一声,吓他一大跳。 回头一看,原来是对方趁他不注意下床想跑,但身上没力气,才爬到床边脑袋就朝地栽了下去。这会儿卧在地上一动不动。 祝双衣怕他摔坏了,赶紧过去瞧瞧。 小孩儿睡了两天养出来那点精力被这一摔砸得精光,任祝双衣抱,就是捂着脑门不吭声。 祝双衣凑过去要看他摔得怎么样,他就扭着脖子躲。 不多时,祝双衣听见他鼻子一抽一抽的,身板也一抽一抽的。 “哭了?” 祝双衣强行扒开他的手,见他黑葡萄似的两个眼珠子外眼眶通红,为了不流下泪来,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鼻子也张得开开的,一张嘴快向下瘪成个拱桥的形状,死活就是不肯哭。 这都没他头上撞出的那个包那么惹眼。鼓得大大的,圆圆的,反着光,快变成第二个脑门。 祝双衣一见,便指着那鼓包哈哈大笑起来。 小孩儿一听他笑,哇一声哭了,哭得撕心裂肺震耳欲聋,仰着面儿朝天张着嘴大哭,眼泪珠子断线一样往两边流。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祝双衣赶紧收了笑,圈他在怀里拍了拍,“我不是故意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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