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屠究练完刀,一身沙土与汗水,怕呛着祝神,这才吩咐让人先在前厅吃茶,自己借机收整一下。 哪晓得衣服还没穿完,祝神就来了。 贺兰破板着脸,草草系好一层里衣,便往屏风外迈步,伸手去扶祝神。 甫一抓着祝神,手心就被塞了一个东西。 贺兰破下意识拿出来:“这是什么?” 说话间摊开掌心,手里静静躺着一根编制好的手绳。 这绳子由黑线与金线交织编造,手法简单,一目了然。中间还吊了个沉沉的小坠子,亦是由丝线一层层缠出来的,里头包了块金子,只粗浅看得出是一个鱼的形状。 总而言之,编得挺丑。 祝神的手工一向不怎么样。 或者说,祝神除了一个脑子稍微转得快些,身上其他所有的技能,几乎为零。 以前陆穿原茶余饭后点评这个人,说的是:“给祝神三头猪,就能叫他养死两头!” 别人就问:“还有一头呢?” “还有一头贺兰破呗!”陆穿原说,“不知道怎么从祝神手里活下来的。” 他不免感慨:“那小子命硬,给祝神养了一年都没养死。” 其实也没有一年。 祝神在初夏捡到他,养了一个秋冬,第二天春天还没到,就把他还给了贺兰府。 前几天这绳子编好,祝神颇为满意,藏了一段日子,今天来的路上才拿出来,舍得给刘云和容珲看上两眼。 容珲看了,一言难尽。 祝神见状不满:“不好看?” 容珲不说话。 祝神拎着绳子伸到他眼前,抵着他眉心说:“好看。” 容珲默默别开脸。 祝神又把绳子递到刘云跟前,不容置喙:“好看。” 刘云也抿着嘴,宁可垂头,也不吭声。 祝神找不到共鸣,懒得跟他们计较,冷着脸把绳子揣回袖子里。 这会儿贺兰破看见,先是一愣,接着盯住这根绳子,眼睛都不眨一下。 祝神更坚定了他编得很好的想法。 “送你的。”他点点绳子上那个吊坠,心情颇佳,“小鱼。” 贺兰破指尖微蜷,呼吸一滞。 他攥紧手绳,蓦地抬眼道:“你说什么?” 祝神说:“送你的。” 贺兰破:“还有呢?” 祝神想了想:“小鱼?” 他反应过来,含笑道:“贺兰小公子,以前不是叫这个名字?” 贺兰破定定看了他半晌,才收回手,绷着脸道:“我以为祝老板,只会叫小辛。” “小辛固然好,贺兰小公子不喜欢,我便不叫了。” 贺兰破眼睫又是一颤。 便听祝神说:“我都叫他小归。” “……” 贺兰破忽然不接话了。 祝神正琢磨是不是待得久了,该找话告辞,又听贺兰破问:“辛不归生气,你也这么哄他?” 祝神失笑:“他怎么会生气?” “那……” 贺兰破还打算开口问一句什么,外头辛不归匆匆敲门:“公子,枕霄阁那边出事了。” ---- 贺兰破,你是一头小猪
第25章 25 据说是步二在逃出去时机缘巧合遇到了天听教。 沾洲战火连天,自立门户的真假世家层出不穷,今日你依附我,明天我出卖你,抢的是地、是粮,在水生火热里挣扎的一条条人命最不值钱。百姓头顶的皇帝一天一换,礼法公规总不能也跟着上头一天一个样。 不知从几时起,沾洲出现了象征着公平与信仰的一杆秤——天听教。 传闻这教派的创始者是一个古老世家的贵公子,他在家族落败之初的某天成立了天听教,随后净身剃发,单衣光脚离家而去。 数月后,他带着一众教徒回家,大庭广众之下将自己的父亲判以奸淫、暴虐诸多罪名,随后亲手斩杀了他的父亲。 那个古老的世家自此分崩离析,天听教却在沾洲威名远扬。 它的教徒来自四面八方,入教前的他们可以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待字闺中的小姐、露宿街头的乞丐,入教后都是剃发脱衣,一身干净的使者。 他们不停奔忙在沾洲的土地上,一生解救黎民百姓,直到死前最后一刻。天听教像苦行僧一般,度化每一场自己遇见的苦难。教徒信奉世上每一份痛苦都是一把尖刀,只能转移,不可消灭。而他们所做的就是助人解脱,将痛苦最终转移到自己的肩上。当名为苦难的尖刀刺入他们的皮肉时,人间的疾苦就会上达天听。远离沾洲的天神才会收走那一份苦难。 最先反对天听教的是一部分世家。天听教在他们打完仗后掠夺米粮填充自己的军马时出现,又或是在他们的功臣良将利用一点小小的特权欺男霸女时出手。教徒在目之所及的地方施舍公平与正义。总之天听教平等地触犯着上层的利益,即便那点利益对那些人而言只是微末,也引起了许多世家的不满。 乱世之中百姓发现只有天听教在试图扑灭每一场浇在他们头上的水火,世家忽略放任这个教会的那几年,短短千日,天听教的教徒或是信奉者已遍布整片洲土。 在统治者下令对他们关闭城门的时候,会有无数籍籍无名的人在黑夜想方设法为他们打开一条通道;在世家决定对来到自己辖区的教徒发兵制裁时,路途中一双双发亮的眼睛在阻挠兵刃的前行。 民心所向是最坚不可摧的胜利。天听教像沾洲异军突起的一场罡风,不求名、不求利,手无寸铁却无孔不入,面对所有世家的追杀都能兵不血刃地解决。 刘云按祝神吩咐,掐着天听教路过飞绝城的时间,将步二送去偶遇。祝神得到她已被天听教路过搭救的消息时,正在房中整理一部分许久未动的典籍。容珲和刘云在他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这个帮派,你一言我一语,便把天听教的起源发展说了个大概。 祝神拿着书慢悠悠坐回软垫上,随手翻开一本,边看边说:“天听教是有一些民间信徒不假,可本事强到所向披靡、一手遮天这种满是漏洞的话,谁信谁是大傻瓜。” “……” 容珲和刘云面面相觑,又见他狡黠地从书本里抬起眼:“天下没有敲不开的蛋。如果有,迟早也会自己从里头裂出缝来。” 两个人听不出他言外之意,只有容珲忽扫见祝神捧在手里查阅的册子,愣了愣,指着道:“二爷,这书……” 祝神翻到书面看了一眼,神情无甚波澜,漫不经心道:“这是这些年有人记录整理下来,天听教所有处决过的与世家相关的案子,我随便看看。” 说着便翻开一页指道:“看这个。粱城袭家,八年前才自造族徽,独立出来的小世家。家中家主暴毙,膝下无子女,让唯一的侄儿继承主位。卯元323年,天听教路过粱城,袭家恰有下人逃命出府,状告那个侄儿为了家业毒死了自己的姑父姑母。天听教花了半个月时间查明真相,将袭家才继位的家主烧死在粱城西市,尸体至今还挂在城门。” 刘云默默听着,问:“那如今家主是谁?” “如今没有家主了。”容珲接话,“这粱城袭家,以前原是依附贺兰氏的一小族,后来为贺兰氏出战攻打下六座城池,贺兰明棋念其有功,才让他们独立出去。不过一直到灭族之前,两族都仍有许多利益交互。袭家没了家主,按理粱城该归回贺兰氏辖下。可邦州顾氏不知哪里来的消息,第二天就趁乱占领了粱城。倒是白捡了个便宜。” 祝神笑道:“你瞧,天听教这么些年能为世家所容的原因,不就找出来一个?” 今日这家遭殃,明天那家就能乘虚而入。反正天听教又不争权夺利,就算是一把四面发力的冷剑,砍到每个世家头上也有轻重之分。谁都抱着“我下次能捡个大的”这般想法,天听教就能一直在这片洲土上行走下去。行走不说,还能得到公认的尊敬与权力。 祝神点评道:“殊不知这权力一旦让步,他们那些世家再想夺回来时,就没那么容易了。” 容珲不免感叹:“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祝神望向刘云:“贺兰府那边怎么样?” 刘云道:“听说已经有风声了。” 贺兰哀不是普通的纨绔,是一时兴起能抓起养了数年的猫狗甚至府中孩童丢进藤丛、抑或是觉得无聊了,就去贺兰府地牢剥几个囚犯的人皮来击鼓做乐的纨绔。 可就算是他这样草菅人命、贪婪纵欲的人,也听过天听教的名声。 天听教无意救下步二的消息一传进府里,他就吓得屁滚尿流闯入枕霄阁,跪伏在贺兰明棋膝下痛哭流涕:“阿姐救我!” 彼时贺兰明棋才挥手送走一批来服侍过的男男女女,正歪歪斜斜倚在榻上,衣着随意,神态慵然,似是心情颇佳。见贺兰哀这副窝囊样子,也只是把手放在他头顶顺了顺,闭着眼问:“又惹什么烂摊子了?” 贺兰哀抱着贺兰明棋的膝盖不撒手,鼻涕眼泪流了满地:“天听教!那个女人!她找天听教做帮手!他们要来抓我了阿姐!阿姐你救救我阿姐!” 贺兰明棋指尖刮着额头,闻言顿了顿,掀开眼皮,睨了一眼贺兰哀,一脚把人踹出两丈远。 身边一应丫头婆子见状全都低头退了出去。 贺兰哀正哭着,猝不及防被踹中上腹,靠着墙窝成一团,捂着肚子不住地干呕。 贺兰明棋光脚下地,几步过去,半刻钟前浑身充斥的欢愉几乎一扫而空。 她面中抽动一瞬,额头再次隐隐作痛。弯腰伸手,拎起贺兰哀的衣领,把人从地上提了起来,上半身似悬吊在她手下:“废物……废物!” 她不知哪来的火气,连眼角都泛起血色:“做事永远拖泥带水,整日除了吃就是睡!我辛辛苦苦找的人,不满意就杀!杀也罢了,连她都杀不干净,留下一身证据,如今还让她跑去了天听教!贺兰哀,我怎么就有你这么个弟弟!” 说罢又提着领子,把贺兰哀往墙上一掼,转身走回榻边。 只听闷闷一声,贺兰哀如散架一般倒在地上,额角流下一注鲜血。 “阿姐……阿姐!”贺兰哀手脚并用,膝行着爬到贺兰明棋身后,抓住她的衣摆,“阿姐你这次要救救我!贺兰府那么多人,不会让我被抓走的对不对?天听教、天听教就是一帮乌合之众,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的对不对!” “你说得容易!”贺兰明棋回身又是一脚,却没把他踹开,“你犯别的也就罢了!天听教的头子沐得,沐家嫡长子!当年就是亲眼目睹他父亲杀妻才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真当他们是普度众生的真佛来了?谁身上都揣着恨,人多了,恨也多了,便众生平等了——不过也是为了私恨集结起来的一群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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