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破从腰间拿出来。 祝神夺过:“伸手。” 贺兰破伸手,这次祝神稳稳系在他手腕上。 正当贺兰破还对着自己手腕无声欣赏的时候,听见祝神说:“系好了,你该回家了。” 贺兰破说:“我没有家。” “贺兰府不是?” “那是贺兰明棋和贺兰哀的家,那里的人叫我野种,那儿不是我的家。” 祝神皱眉:“谁敢这么说……” “你不要我了吗?”贺兰破不答,只直直看着他,打断道,“即便我找到你,你也要赶我走?” 这样的话总能把人问住。 想是贺兰破也清楚这一点,认准了祝神的死穴,得不到自己满意回答那一天便不罢休。 祝神低头,再次把药酒倒进掌底,二人之间散发出浓烈的药酒气。 他默然半晌:“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我知道。”没等他说完,贺兰破便问,“那祝神呢?祝神不能是哥哥吗?” 祝神指尖颤了颤。 他没再说话,向贺兰破伸手,贺兰破便低头,让他为他擦拭被打过的地方。 这般昏暗的灯光下祝神分不清贺兰破的睫毛和他睫毛投射到眼下的阴影,那些修长的黑色部分遮住了贺兰破的眼睛,祝神只能俯视到他高挺的鼻梁和鼻梁下紧抿的嘴唇,还有窄瘦的面部轮廓,这构成了一个二十岁的贺兰破。 二十岁的贺兰破正是如此,祝神能看清他脸上的每个五官,听见他说的每一句话,可那双永远黏在祝神身上的眼睛却总叫祝神捉摸不透,像隔着朦朦胧胧的一层纱,连带着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叫祝神难以揣摩:那些无休无止的小孩子一般的问题,看似风平浪静的语气里究竟是否带着一些埋怨与难过。 祝神想那层纱是应该的,是贺兰破对他弃之不顾的惩罚,是他与他生生不见的十二年的结痂。 他把塞子塞回瓶口,递给贺兰破:“下去让容珲给你找一身明天穿的衣裳,还有睡衣。” 贺兰破拿着瓶子执拗地问:“你要把我赶去三楼还是柴房?” “猪圈。”祝神翻身缩进被子里,背对着贺兰破,“最好明天就给送去宰了,省得我心烦。” 贺兰破在柜子前站了会儿,还是下楼去了。 不多时一身热气回来,还抱着个汤婆子。 贺兰破的睡衣很合身。每年他生辰祝神会打发人去云腾院,照着合适的尺寸给他做一身新衣裳。做完以后并不送去贺兰府,只放在专门的柜子里,跟着祝神从一间容身的小木屋到如今的喜荣华,年复一年,以此纪念他的小鱼又大了一岁。 贺兰破掀开床尾的被褥,把汤婆子塞到祝神脚底:“容珲叫我拿上来。” 祝神踩了踩汤婆子,脚底生热,确实暖和不少。 一时又听不见贺兰破吱声,祝神从被窝里抬起脸,扭过头,一眼横见贺兰破就在床前一言不发站立着。 他不知道贺兰破又在憋哪门小心思,压着眉警觉地提防道:“干什么?” 贺兰破说:“我要睡外面。” “以前你都睡里面的。” “那是小时候。”贺兰破道,“现在我不会掉下去了。我要睡外面。” 小时候贺兰破睡觉总爱把脚伸出去,祝神怕他着凉,一察觉到就替他盖上被子。贺兰破不乐意,发现睡在外面伸脚就不会被祝神干预,便说要睡外面。 祝神让了他一次,结果半夜贺兰破睡熟以后扑通一声摔到了地上,额头摔出一个大包,登时滋儿哇一下哭得撕心裂肺,隔壁村的鸡都被他嚎得提前打了鸣。 祝神把他狠狠嘲笑一顿以后便再也不跟他换。贺兰破一要求,祝神就说:“外面是给更厉害的人睡的,谁需要保护,谁就睡里面咯。” 贺兰破急着冲他大叫:“我才不需要保护!” “那你下次摔下去别哭着要我抱。” 贺兰破想了想,比起睡外面,还是更想哭的时候让祝双衣抱,于是便不提了。 如今他长大了,不会摔下去,不会哭,也不用凭祝神心情才能让人抱,所以他要睡外面,被保护的人才需要睡里面。 祝神十二年前搬起的石头砸了自己今夜的脚,便装死不吭声,被子一盖,当听不到。 下一刻,贺兰破连人带被子一起把他往里卷。 他裹得像个粽子一般挨着墙,朝贺兰破剜了一眼。 贺兰破又把床尾的汤婆子推到他脚下,过去吹了灯,再回来上床,从他身下扯出被子盖好。 两个人共枕而眠,祝神手心突然被塞进一个冰冰凉凉的小瓶子。 “这是什么?”他捏在手里摩挲着瓶子外部,摸起来像玉,很小,鹅颈的。 “我的血。”贺兰破说,“我让屠究上了封印,以后担心我,可以随时拿去让魂蝶占卜。” “……” 祝神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才低低道:“刘云,竟也多话。” “你的魂碟除了占卜还会什么?”贺兰破的声音在漆黑的屋里显得很平淡,“屠究说术业有专攻,红杖法师有的主攻击,有的主防御,有的能探索别人的记忆,有的能听见亡灵的声音。只有很强的红杖法师才能样样都会。朱砂剑尾也是吗?” 祝神想了想:“我都会一点。” “那十二年来你都让它们悄悄守着我吗?” 祝神说:“偶尔。” 贺兰破撑起上半身凝视他:“它们会告诉你我每天都在找你吗?” 祝神掖了掖肩侧被他撑起来的被子:“它们有时告诉我你哭得很厉害。” 贺兰破否认:“我没有。” 祝神说:“十一岁那年你回村子找我,还差一点就能跑到家。可是被贺兰府的人找到,把你送了回去。那次你哭了一整晚。” 这不是朱砂剑尾说的,这是当年按祝神吩咐守在贺兰破房顶被哭声吵得头疼了一夜的容珲说的。 贺兰破不接话了。 他躺回枕头上,望着房顶:“你以前从来舍不得让我哭一整晚。” “你不要我了。”贺兰破又说,“以前不要我,现在也不想要我。” 这是祝神最不愿意提及的话。 他与他并肩躺着,闭上眼道:“贺兰府总归是要回去的。” 贺兰破又不吭声。像八岁时一样,一不乐意就不接祝神的话。 祝神叹了口气,朝墙翻身:“明日我同你一起回去。” 这下总不会不高兴了。 他正心道今夜总算堵了贺兰破的嘴,能好好入睡,贺兰破便从后头圈住他的腰,往他肩上咬了一口。 祝神“嘶”的一声,刚要开口说“不睡觉就滚出去”,便听贺兰破沉闷闷地抵着他后颈道:“八岁时你丢了我,便再也没人抱着哄我。” 祝神话到嘴边又咽下,顿了半刻又翻过身,把手放在贺兰破后背:“睡吧。” 只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眼前的贺兰破已不是八岁时孱弱瘦削的小鱼,他也无法把人圈进怀里,反倒跟对方换了位置。 祝神听着贺兰破的呼吸,感觉到身前的人几度欲言又止。 他等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有话就说。” 贺兰破像专门等着他这句话,开口问道:“真的不硬吗?” “……” 祝神把话一个字一个字往牙缝外头挤:“不睡觉就滚出去。” ---- 怎么了祝神,自从被弟弟操了以后你就变得不爱笑了
第28章 28 依然是漫天大雪。 祝神像在雪中,又像在画面之外,茫茫积雪在他脚下,可滔天冷意却没入侵他身体分毫。 那条庞大的青色巨蟒在远处撕咬着黑衣男子,男人手持一把长剑,臂膀被蟒蛇噙住,腰部以下缠着蛇尾,泛着冷光的蛇身自男人脚下延伸出数丈之远,最尾端已没入雪地。 突然他挥起利剑,朝腰间蛇肚子斜刺过去。 剑刃与蛇鳞之间迸发出割裂声的同时祝神听见蟒蛇发出的嘶叫。 难以想象一条蛇在痛极时的叫声也能如此凄厉,像没有威压与气势的龙吟,只剩粗粝的长啸。 难怪说蛇修五百年成蛟,蛟修五百年化龙。 它的身体被刺出一个血淋淋的窟窿,仰天长吟过后盘绕在男子腰上的部分也很快松开,伏在雪地里闭目休息,似是不能再起。 男人并不执着于对它赶尽杀绝,从它体内拔出剑,忽地转身—— 隔着皑皑雪幕望向祝神。 无休无止的雪不知从哪里来,天也白,地也白,远山近水满目皆白,连带呼啸在耳畔的朔风也裹挟着了无生气的颜色。 风声,风声。 祝神感觉梦境里的自己忘了什么。 他定在原地,迎着男人含笑的目光一动不动,胸中似万般翻涌,身体却做不出半点反应。 男人一步一步踩着雪坑,缓慢地朝他走来。 他逐渐看清他因打斗而皲裂的嘴唇,看清他被撕咬得褴褛的衣衫,看清他身上每一处随着衣料破裂而汩汩流血的伤口。 看着他的眼睛。 祝神蓦地想起,自己害怕风,也害怕蛇。 他离他越来越近。就在这时,那条闭目盘卧的巨蟒突然腾身飞起,直直朝男人后背袭来。 它一口咬住对方拿剑的左手,后尾朝祝神的方向猛力旋摆,借力把男人甩了出去。 接着再叼住对方没有站稳的身体,拼命往前蹿腾,推着男人愈发远去,死死咬住不松口。 祝神无意识地低头,忽然看见自己手中握着一把缠满枯藤的长剑。 男人的声音传入他的脑中,祝神隔着瓢泼大雪抬起眼,只见对方与青蟒缠斗在数里之外。 可他还是在恍惚间对上他的双目,那对似笑非笑的眼睛,稳操胜券的神情,仿终有一刻他会走到祝神跟前带走他。 他听他喊:“祝神。” “跟我回去。” - “祝神。” 祝神抵在贺兰破怀里沉睡,双目紧闭,眉头微皱。 贺兰破又握着他肩头晃了晃:“……祝神?” 祝神猛地睁眼,窗外烈阳照得屋内满地白光,他看向自己抓着的那只手——贺兰破的手背已被他攥得白里泛青。 他舒了口气,松开五指,慢慢从贺兰破怀中坐起来,靠在床头,因喉中干涩而哑声道:“什么时辰了?” “快正午了。” 贺兰破抬起一只手,将祝神散到身前的头发拢到后面,又把掌心滑到他脊骨中间,热热的贴在他身后,祝神的呼吸起伏渐渐平稳下来。 “做什么梦了?”贺兰破问。 祝神摇头,揉了揉鼻梁,并不说话。 贺兰破从床头柜子上拿过药瓶,又端了水到祝神嘴边:“先吃药,再漱口。” 祝神问:“容珲来过了?” 一边说着,一边把药送进嘴里,又用茶漱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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