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栖急急跑了过去,喊道:“蜻蜓在这里。” 回到西塞城中,已经是深夜。程千遥背着蜻蜓,程栖用一边完好的手臂搀着傅风回,迟舟跟在他们身后,怀抱着祁誓的心,一行人均是步履匆匆。夜里很静,只有程栖向程千遥说话的声音。听的人却始终是心不在焉的模样,似乎对大琤山和丛萦之事并无多大兴趣。 回了客栈,安置好蜻蜓,帮程栖疗伤后,程千遥与傅风回这才回到各自的房间。傅风回刚在床上坐下,想为自己上药,却听见一阵敲门声,不出意外,正是程千遥。他还提拎着一桶清水。 “你还不去休息,半夜来我房里浇花呢?” 程千遥踏进房门,只道:“嗯,来浇浇你。” 他把水倒在房中放置一侧的盆中,将白帕子搓了又搓。傅风回已经站了起来,程千遥走过去一手将他按下去,低声道,坐好。 傅风回只好顺从地坐在床边。 程千遥微微躬着身,一只手捧着傅风回的脸,一只手轻柔地去擦傅风回脸上的血迹。清水的温度宜人妥帖,傅风回屏住一点呼吸,只看见程千遥专心安静的脸,在这房间暧昧不明的光中,显得格外端正。傅风回感到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像水,像程千遥此时烟波浩渺的目光,正淹没他。不同于那个梦里的紧张和羞赧,此刻连他自己也难以准确地表达出来,只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感觉击倒。他几乎想转过脸去。 程千遥捧着他的脸,温柔道:“风回,别动。” 很细致地把脸擦干净了,程千遥又去换水。傅风回一头伏倒在被子上,闷闷地想,我有病,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觉得,能这般长长久久就好了。 他满脑子浆糊,脑袋在被子上拱来拱去,人却一把被程千遥拉起来,“先别睡,还没上药。” “对,上药。” “你把衣裳脱了。” “对,脱衣服。”傅风回刚扒拉了两下自己的破烂衣袍,忽然看向程千遥,“你还在这儿干吗?” “给你上药啊。” “我自己也可以。”傅风回有些不好意思,“不劳烦程老板你了。” “可你的伤口,有好多几处都在后背。”程千遥上下打量着他,“还是我来吧。”说完,便伸手去够傅风回的衣襟。程千遥看着傅风回惊慌失措的样子,心里偷偷地乐,一方面,他的确是想要为傅风回上药,另一方面也是想逗逗他。 傅风回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领口,甚至不小心按住了程千遥伸来的手,口中不断念道:“程老板,这样不好吧。程老板,你多自重啊。” 程千遥笑眯眯,“我偏不。” 就在此时,房门却忽然被推开了。程栖半只脚踏进来,看见程千遥与傅风回两个人在床边拉拉扯扯的,傅风回的领口已经被揉得有些松垮。而那俩,听见这出其不意的推门声,都停下动作。三双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他,房间里陡然安静起来。 程千遥最先咳了一声,语气里带了点责备,“不是叫你早些睡觉吗,怎么还熬夜。熬夜对你受伤的骨头不好。” 程栖快步走进来,把东西往桌上一放,低头道:“小道长把东西落我那儿了,我想他今晚要用,这才过来送药。”说完,就转身走了,没走几步,又折回来,低声而忧心忡忡道:“哥,你这样我们真没法跟松照老头交代。” “赶紧睡你的觉去吧。” 程栖急匆匆地走了,甚至贴心地为他们关好了门。 程千遥拿起桌上程栖送来的伤药,却看见傅风回一张乐得不行的脸。 “小道长,您在这儿乐个什么劲儿呀?” “我也不知道,好像觉得这样的你才像你似的。” 程千遥也跟着笑起来,喃喃道:“什么跟什么呀,你去哪儿学的拗口话。” 这下傅风回也不再忸怩,脱下衣服转过身去,让程千遥给自己上药。他的背上有好几处又长又深的伤口,应是在大琤山划伤的。傅风回没看见,程千遥脸上的笑容一下子隐去了,只感到那伤药的清凉劲儿,以及程千遥的手拂上来的温暖。 他转过身,看见程千遥似乎在发愣。“千遥,你怎么了?” 程千遥摇摇头,叮嘱他好好休息,刚想转身离开,却被傅风回拉住了手。 “千遥,你在大琤山谷时,就有些不对劲,可是有什么心事?” 程千遥自上而下地凝视着傅风回的脸,那张脸也微微地仰视着自己。他不禁俯下身去,他实在离得太近了。 “我很害怕。”他说,“我真的很害怕。” “你害怕什么?” 程千遥看着傅风回疑惑而认真的神色,他的手抚上傅风回的脸,有一些手指,触碰到那柔软的黑头发。他的头更低了,凝望向对方,如同一种全心全意的逡巡。 傅风回闭上了眼睛,他也不知自己为何闭上了眼睛。 程千遥的手指忽然轻轻在傅风回的额间弹了一下,他笑着说,“我害怕,弄伤了你,可没法跟松照老头儿交代。” “风回,快歇息吧。” 他走出门去,在客栈的走廊处望见天上的一轮秋月,明天或许是个好天气。程千遥突然捂住嘴吭了一声,摊开手,只见一些淡淡的血迹。 程千遥擦干净了手,毫不在意似的,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33章 孤舟·十一 蜻蜓醒过来时,感到一阵头晕脑胀,仿佛做了个漫长而艰难的梦。他站起来,看见外面秋光明净,是难得的晴朗日子。 而屋内的桌边,正坐了个程栖。见蜻蜓醒了,为他倒了一杯清水,告诉蜻蜓离他在大琤山昏迷已经两天了。“我哥说你没有大碍,只是被丛萦,就是那树妖惑住了心神,他死了,你自然就会醒来。没想到,我们整整等了你两天。” “他死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程栖站起来,递给蜻蜓手掌般大小的一个白色海螺,“你自己听。这是复音螺,你昏迷后发生的所有事,都在这里面装着呢。”他朝朝蜻蜓努努嘴,“还是我聪明吧,帮你记下来了。” 蜻蜓把那海螺放在耳边,正准备听,却看见程栖又拿出一个琉璃质小罐,他打开小罐,一只粉蝴蝶飞了出来,徐徐停在蜻蜓伸出的手掌中,如一片落红。 程栖见他凝神望着着掌中的蝴蝶,悄悄走出了门去。 蜻蜓偏着头,将耳朵凑在复音螺旁,一个陌生的声音开始响起。他静静听着,坐在这一团温柔的秋光里,那蝴蝶像陪伴着他似的,只在他四周环绕。海螺里的对话并不长,蜻蜓听了一遍,放下,又拿起来听了一遍,有眼泪从他眼睛里落了下来。那只蝴蝶翩翩然停驻在他满是泪痕的脸颊,他一动不动,像害怕惊扰了它般,轻轻地喊道: “娘亲。” 他又微微笑了起来。 蜻蜓走出房间,走下客栈的木梯时已经看见程栖在遥遥向他招手。他们三个正坐在一张方木桌旁等他。 “就等你来开饭了,你两天没吃饭一定饿坏了。”程栖转头道:“哥,把这儿最贵最好的都点上,可别亏待了我们小世子。” 程千遥瞥了程栖一眼,“到底是谁想吃呀,人蜻蜓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 蜻蜓看着这面前几张熟悉的脸,心里感到一阵踏实,忽然真想要痛痛快快大吃一场,他说:“程兄,这西塞城的美味我倒还真没吃过。” “千遥,我也没吃过。” 程千遥一招手,吩咐小二把这儿好吃好喝的都端上来。 蜻蜓忽然问道,“那位迟舟姑娘呢?” “她说家里有人在等她,已经先回去了。” 迟舟急匆匆驾马而去,回到熠扬城时,晨光熹微,天边才蒙蒙亮。这是她熟悉的一个路口,她曾在这里告别祁誓。迟舟跳下马来,一手紧抱着祁誓的心,一手牵着马,她走得很慢。 她走过一座棕木桥,走过一摊浅溪,走过一弯山路,走过一条青石长街,走过笔直宽阔的大道,直走到秋阳高升,天光朗净。 迟舟先回了自己的茶铺,她换了件新裳,是丁香色的衣裙,又坐下来梳自己的头发。她下意识地想要往发髻处插上那支素玉簪子,才发觉它已经没了,楞楞地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想起后院里有一株白秋茶,于是摘下一朵,簪在自己的乌黑的发间。 她就这样抱着那颗被包裹的心,往梅湖走去。湖边已有不少人,在观赏着只有秋天的熠扬城才得以一见的胜景。 迟舟看见,春夏静如碧玉的梅湖,在秋天时,湖面却流满无数花瓣。那细小花瓣形状如梅,颜色却接近透明,本应如烟云片片,缭绕于湖面之上,却在此刻灿烂秋光中,接住那倾落而下的金色光辉。风吹水动,好似流泻一湖淡金。 关于此胜景,有传闻道,曾有一仙木曰晶蕊,花如薄冰,后有仙人以此为筏,沉于梅湖中。仙木就此长于湖中,至秋则开花,花朵浮于湖面,如苍烟白露。而秋光映衬,一望金波,摇摇心目,更似在仙境中。故此,才有日照梅湖一说。 迟舟静静地站在湖边,一动也不动。不少来来往往的人朝她看去,这个很美很美的姑娘,她抱着一个月白色的包裹。她像湖中的一片花瓣,满是寒气,又像是一滴小小的、凝固的哀愁。 可她为何又无端端微笑起来了呢? 迟舟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就这样,直到日头低落,直到最后一丝霞光收尽,她将头上的白秋茶取下,往湖中一扬,这才转身离去。 她径直往祁家走去 ,没想到何三娘早已在门口张望。一见到迟舟,何三娘拉住她的手,欣喜道:“你信上说今日回来,我等了又等,仍是不见你,还以为你这次不会回来了。” “怎么会呢,我只是去办一件重要的事罢了。”迟舟柔声道。 “那就好。我去吩咐仆人把饭菜端上来,今天可做了好大一桌子呢。”何三娘欲往厨房去,却感到自己被迟舟拉住了。她转身一看,却见迟舟脸上流着眼泪。 何三娘手忙脚乱去擦迟舟脸上的泪,“哎呀,是有什么事委屈我们家迟舟了?” 迟舟摇摇头,把怀中的包裹塞给何三娘,“三婶婶,你先替我抱一下吧。”她和众多街坊一样,都称何三娘为三婶婶。何三娘虽不明所以,手中仍是将其接了过去。 迟舟又问:“三婶婶,家里可有酒,我想喝酒。” 何三娘笑道:“那定然是有了。” 两个人坐在桌旁,迟舟将祁誓的心放在他平日里常坐的位置上,一边吃饭,一边听何三娘说些近日的日常琐事。大约是今晚喝了点酒,何三娘来了兴致,讲起了自己与祁誓父亲的旧事,说当年打仗不断,她曾女扮男装,去做过随军的军医,这才认识祁誓的父亲。后来,尽管知道了她是女儿家,祁誓的父亲仍然一口一个何兄何兄的,改不了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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