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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棵树中忽然走出了一个人。一身葭灰长衫，容貌不俗，眉宇间一股若有似无的阴鸷气，倒是很难想象，方才那几番嬉笑言语竟是出自他之口。他擦去嘴角的血，从容地向他们走来。 “你是谁？”傅风回厉声问道。 “我就是那棵树，丛萦。”他随意坐在附近的一块大石头上，“自我化作巨树于这山谷中，竟不知人间有这么厉害的除妖师？你是除妖师吧。”他朝傅风回拱拱手道:“甘拜下风。” 傅风回的剑尖处仍是指着他。丛萦咳了两声，又道:“我已是你的手下败将，何须担心。你们不是想弄清这些事的来龙去脉吗？我这就告诉你们。” 程栖捂着手臂，道:“你先告诉我们，为何蜻蜓迟迟昏迷不醒？” 丛萦看了一眼蜻蜓，却没有回答程栖这个问题。他反而问起他们，这大琤山几百年前明明是一座山，你们可知，为何后来却成了一个山谷。 “当然是因为我。”丛萦自问自答道。 丛萦说自己原是山顶上一棵普通的树。同其他的树一样，它在阳光雨露中生长、枯萎、死亡，然后再成为另一棵树，如此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可偶然一次，天上圣霖滴落于它，至此它有了天地之灵。丛萦潜心修炼上万年，化为树妖，然而，随着他妖力的增长，他的所到之处，所有生灵无不被他吸食去生命，像紧扎于地底下的根系，拼命地吸取一切养分那般。尽管，这并不是他的本意。 丛萦看见自己身边，土地因他而干裂，草木因他而凋残，河流因他而干涸，飞禽走兽因它死亡，而他感到自己的体内，却盈满了源源不断的活力，是那样的充沛不息，仿佛自己的躯干里也有一个天地。在那里，日月升落，土地广袤，河流蜿蜒，草木丰茂而鸟兽竞自由，万物皆欣欣然矣。丛萦由内至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 所以，他要不断地、不断地吞吸外在的生命，简直到了贪婪而不加节制的地步。他像是一个乐此不彼的灾难，可由于他实在太强，人间的除妖师对他束手无策，因而天上派来了一位神女将他镇压在一座枯山下。这座山，就是大琤山。 丛萦被压在那大琤山下，不知年年岁岁，四周俱是茫茫然一片黑暗，没有止境。他感到自己又变成了最初的时候，像一棵树的种子，在一团浑黑中，往外渐渐探出枝叶。丛萦失去了时间，他只是一心一意地生长，再生长，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一点天光落进这小小的缝隙里，落在他苍莽的枝干上。还要继续长，丛萦这样想着，直到有一天这座一直压着他的大琤山竟被他顶破，分裂成了两半。 天光包裹着丛萦，一只蝴蝶飞过来了，翩翩萦绕在他的枝叶间。 他想，怎么会有一只蝴蝶呢？ 多少年了，靠近他的生灵只会被他吸干死去，它们都畏惧他，憎恨他，可这里竟有一只蝴蝶。它是那么小，还不如自己的一片叶子大。它是那么轻盈，纤细，恍惚得像丛萦在千年万年漫无边际的虚空里，一个寂寞的美梦。 丛萦用叶片无限怜惜地、轻轻地抚动着它。 年岁流转，分裂的大琤山中间渐渐成为山谷，而两边的枯山不知为何也渐渐染绿，碧草嘉树，落英缤纷，这座山像所有的山一样了，甚至生长出了一些珍奇的花卉。丛萦以一棵树的身份生活在其中，一些飞鸟落在他的身上，一些小兽围着他奔跑，这让他想起了很久很久几乎快从他身上堙灭的记忆。而那只小小的蝴蝶，因他悄悄渡送的灵力，化作了一只蝶妖，有了一个自己的名字，叫故溪。丛萦总是默默地看着她，她是那般天真而畅快，好像没有天底下任何的忧愁事。直到，她爱上了一个凡间男子。 “你口中的那只蝴蝶，就是蜻蜓的娘亲对不对？”程栖打断了正在回忆的丛萦。 丛萦略微点头，继续道:“故溪随那男子去了人间繁华热闹的地方，我放心不下，遂使了两枚叶子，暗中跟去。” “那几年，故溪过得很是快乐，我虽然……虽然”，丛萦继续道:“我心里也为她高兴，想要使回那两枚叶子，再也不去探听她任何消息。不料故溪却出事了。” “她的丈夫前去打仗，城中却开始盛行一种不知名的瘟疫，无论是军中将士，还是城中百姓，许多人都因染上此病痛苦而死。当时，他们凡间的皇帝下了命令，紧紧关闭此城，不许任何人外出将这种疫病传出。” 丛萦的手指一下抓紧，“所以故溪为了她的丈夫，化作一溪甘泉，以治此疫，救了他的丈夫，还有全城的百姓。” “凡人本就是这样的弱小无能，他们人生人死，何不如我们草木枯荣一场，不过都是这天地间的一点瞬息，天命罢了。有何值得故溪倾身以救？”丛萦冷言道，“我匆匆赶去那城中，只留住她一些精魂。我怎么能让故溪就这样死去？” “所以，外面的心，是你为了复活她所为？” 丛萦看了一眼傅风回，道:“没错，为了复活她，我需要一颗心。本来，我是想找寻那颗至宝凝魂珠，可是那凝魂珠实在是难以找到，我担心故溪的精魂散尽，所以决定用血阵做一颗心给她。” 他抬手一指，说:“你们在山谷中所见到的那些挂着心的树，其实并不是树，而是我穿破地面的枝桠。我移来三个盛长蝴蝶的地方，叠在大琤山之上，那些挂在树上的心便吸取无数蝴蝶的精魂，然后变成树的汁液流回地下，化作一只只血蝴蝶。你们也看见了，那些血蝴蝶，会组成一颗真正的，属于故溪的心。” 丛萦话语一顿，又道:“至于那些人心，我亲自去取，倒也不难，可我需要的人心太多，只怕惊动了天上的神仙，功亏一篑。而人间又有何处，能悄无声息地得到许多的人心呢？” “战场。你选择了战场。”迟舟开口道。 丛萦听罢颇为高兴道，“你们凡人一场战争死伤无数，正好为我所用。于是我与许多领兵打仗的将军，都订了血契，那常声就是其中一个。” “他们交出半颗心给我，同我订下血契，我便给他们一把短剑。每次开战前，他们需要以四十人的心开启血阵，那把剑就是用来选择的，只需用剑轻轻一指，开战时，我自会把被选中的心拿走。血阵一旦开启，我便将大琤山谷连带着那三个地方，一并移去血阵之下，那些在战场死亡的人的心，自然而然都会落入我这里。而那些将军们，也将获得他们最渴求的胜利。” 程栖忽然问道:“如果，两方对阵的将军都同你订了血契，那么谁会赢呢？” “那就随我高兴，输了的那位又能奈我何呢？反正可有的是人，为了他们的胜利，一次又一次来开启这血阵。” 丛萦转过头来看着程栖，“你刚才是不是问我，霍青渟为何一直昏迷不醒。” “因为他是故溪的亲儿子，我要炼了他的血肉与魂魄，让故溪更快地醒来。”
第32章 孤舟·十 “小心！”傅风回一把扯开程栖，挡在他们面前。一条硕大的枝条如同巨蛇，霎时顶破地面，震得沙尘飞扬。傅风回甚至来不及出剑，它便勾住昏迷的蜻蜓用力一摆，直将他甩进树干中，如同被树干瞬间吸食了。 “你是故意示弱接近我们。” “玩累了，也确实想休息一下。”在一片弥漫的沙尘中，丛萦对傅风回笑笑，“你很强，你的心，想来也一定很不错。那我就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无数的小叶如骤雨，锋利而笔直，射向傅风回的心口，却被不知何处飞来的一粒石子打得七零八落。 “想要他的心，先问过我再说。” 来的人站在傅风回身前，直接迎面一掌，将丛萦连连击退了好几步。 傅风回顿时眼睛一亮，欣喜道:“千遥。” 程千遥看他，满脸的血渍，那青灰色的衣袍已是破破烂烂，沾染上一些尘土与杂叶，手臂与后背俱是大大小小的伤口，血沁得伤口附近的衣物颜色更深。那张脸见着他，却带着笑，问他是否还好。 “我没事。”程千遥柔声道，一只手却抽出傅风回手中的长剑，随手往背后一掷，这把剑几乎以千钧之力穿过丛萦的身体，并极快地拖曳着他往后，将他死死钉在了那巨大的树干之上。 程栖瞥见程千遥的脸，心道:糟了糟了，我哥他生气了。 而程千遥已经转过身去，他望见那巨大的半颗心，面无表情，单手对着那挂着的半颗心便是一掌，这一掌劈得大半个树冠轰然倒下，那血蝴蝶做的心自然也是毁了，一些蝴蝶轰然飞起，更多的则通通化为潺潺血水，在地面上肆意流淌。 “我的心！” 那丛萦看着，一声接一声长长的哀鸣从身体里嘶嚎而出，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想从这树干上狠命扑起，却仍是动弹不了半分。程千遥走上前去，傅风回和程栖看不见他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只能看见他将深深钉住丛萦的长剑拔出，而丛萦就这样倒了下去。 程千遥并不看他，提剑往回走去。他把傅风回的长剑擦得十分干净，这才还给他。他总是这样，每当借了傅风回的剑，用完后一定要擦得纤尘不染。傅风回接过去，见程千遥仍盯着自己，傅风回立即明白，对他道:“不碍事的，都是些小伤，都不怎么疼。” 此话一出，程栖感到他的哥哥似乎更为生气了，程千遥的目光一扫过来，程栖不禁低下头来。 “阿栖，你伤得如何？” 程栖晃晃自己的左肩，道:“我没什么，只是刀断了，这胳膊估计也断了。哥，倒是你去哪儿了，小道长一直急着找你。” 程千遥听完这话，脸色这才稍微缓和，向他们解释道:“我落入了你们的下一层，估计是树根处，正寻你们不得，一条长树根恰好向上刺入，我便顺着那一点罅隙来到了这一层，找到了你们。” “不好！”傅风回一手拉住程栖，一手拉住迟舟，地面如汹涌翻滚的波涛，几乎使人站立不住。无数粗壮的树根刺破地面，如无数巨蟒蜿蜒奔涌。而那棵树居然缓缓地、沉滞地朝他们移动，似莽莽青山朝他们压来。程千遥冷笑一声，他玄蔚色的袖袍随着他的手臂在空中飘动，这一掌已是对准了真正的丛萦。 程栖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喊道:“哥，哥，蜻蜓还在里面！” 程千遥却像恍若未闻，仍冷着脸。傅风回也着急道，“千遥，蜻蜓还在树干里。” “千遥，你怎么了？” “我”，程千遥看见傅风回的脸，这才回过神来，他道：“风回，我自有分寸。”然后一掌劈出，那巨大树干刹那间被劈成两半，一阵灰色的烟尘升起，如云蒸雾罩。缓缓地，一只蝴蝶飞了出来，晶莹，纤丽，在这阔大的满目尘烟中，如一片倏然坠落的悠悠飞红。这是一只真正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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