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是以为见到“小狗”这么明显的暗示,他家小狗就会懂了。 可成澈没懂。 他便“哼”了一声,双手支在脑后,往树干上躺去。 他生气了。气成澈没能认出他。 可他不知道,即将闯进他心里的某个人只是在某些时候意外迟钝而已。他不知道他迟早要包容他的迟钝,包容好久好久。 而现在,他还空着的心里胡思乱想,打算把成澈里里外外数落个遍。 从哪里开始数落起才好。 他偷偷睁眼扫好久不见的成澈一眼,看他的面孔被颂云泊的湖风养得温润如玉; 又扫一眼,左眼下两枚泪痣灼目灼心; 没忍住再扫一眼,对上了成澈那双皓月般的琥珀色眸子。 成澈顶着满头桃花瓣,傻乎乎站在桃花树下,还在仰头等着无端回答那个关于道号的问题。 七年苦修,无端自以为已经修出一颗石头心肠,可还是被成澈无辜的模样拿捏了。 算。忘了就忘了吧。 他移开眼,实在发不起脾气,但为自己七年的执著忿忿难平,“无语。” “无语…?”成澈刚想道一声:“无语道长好。”还没说出口就被身后一声呼唤打断。 “成公子,酌云子真人有请。” 成澈回头看来者,“无涤道长好。” 无涤惭愧摆头,“成公子言重,本道受之有愧。”他看向成澈身后,“要论道长,您身后这位才是。” 成澈讶异回头,见那少年无声无息已落在树下。 “无涤,你可知言多必失?”无端更不爽了,表情阴得能把人一口吞下。因为成澈居然一下认出了无涤。 ——他哪知道成澈对无涤,可不是整整七年不见。毕竟无涤每年上元节都会下山参与斋醮。而成澈每年都追着他问,无端快出来了么。 “道长教训的是。”无涤被无端漆黑的眼珠子盯得一句话都不敢说。浑身一耸,毕恭毕敬。 “那就老实闭嘴。”无端说完便扬长而去。 无涤瞬时噤声,头冒冷汗,朝莫名其妙的成澈说道:“成公子,先随我去大殿吧。” 转过身去就默默叹气,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知道闭关出来就能升序为道长,可谁知道无端这么快就能出关,快得离谱,离谱得让他不得不接受一夜之间彼此地位大变的现实。 以前道观里没人把这个捡来的小师弟放在眼里,吃穿用度都给他剩下的、埋汰的,而现在终于轮到无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了。出关没多久,就浑然一个发号施令的大道长模样。 无端连他师父是死是活都不在乎,更不用说无涤这种修为道行差一大截的废物师兄了。 成澈跟随无涤走向正殿,不免好奇,“无语道长怎么那么生气。是我哪里失礼了吗?” 无语道长...! 四个字差点没让无涤把早前喝的茶水喷出来。他抹了抹汗,大概知道无端在发什么脾气了。这臭小子,修为境界是有了,可惜心智还根本没长成。 无涤再看成澈眉心紧皱,一副纠结其中的模样,实在是太想捅破这一层窗户纸了。可他总觉得,不捅破,才更有好戏看。 于是摇摇头,语重心长,“无语道长他啊……脾气一向暴躁,你可要离他远点。而且他最厌旁人把他和无端作比较,你想,他们差不多年纪。” “哦……!”成澈思考许久,醍醐灌顶,原来是这样! 肯定是因为无端和无语提过他,所以无语才对他那么冷漠。 “那我是不是装作不认识无端比较好呀?” “嗯哼。”无涤闷哼一声,“道友凭心行事罢。”
第96章 别分神 到了无所观正殿阶下,成澈收拾了心情,整理了发尾,深吸一口气,踏上门阶走了进去。 大殿香火朦胧,正中以香、花、灯、水、果,所谓“五供”供着一尊高大的元始天尊金身神像。 神像下不少身着素服的香客敬香参拜,而左右两侧各有道士在经案前低声诵经,叩齿演音,形容肃穆。 成公子被这副静穆庄严的画面镇住,大气也不敢出,经由无涤带着绕过神像进了后堂的静思室。 只见酌云在中央高台蒲团上打坐,从未见过的青焰白烛簇拥着他,背后则有一个巨大的“道”字。 而成甚将军立在台下,双手毕恭毕敬交叠身后。 成澈还从没见过他父亲这个模样,顿时也被感染,向真人恭敬作揖问好:“晚辈见过酌云真人。” 酌云没有睁眼,声音从高台上传来,“公子,好久不见。你父亲用心良苦,托本道寻场历练给你。” 成澈紧张起来,“真人要给我什么历练?” “澈儿。“成甚招呼儿子到身边,“你也清楚,从上周开始我府便频繁接到樵夫失踪的报案。” 成澈一惊,竟是与这件悬案有关的历练,“是。从本月初九到今日十五,已经失踪了...整整十一人。”这几起失踪案他一直在关注,可查到现在都没有什么结果...既不见人,也不见尸。反而失踪人数越来越多。 “公子觉得是什么在作怪?”真人问道。 “晚辈以为,连尸体都寻不到,恐怕是豺狼虎豹之类的凶兽。” “那也该有骨骸,该有血迹,对吧。” 成澈阖目沉思,是啊,这就是这个案子的怪异之处。不像往常凶兽害人的惨剧,可也不像人为。 榆宁的樵夫各个身强体壮,在短短七天内不留痕迹地杀害十一个樵夫,实在难以想象。 “既不是人,也不是兽,那就是鬼咯。”真人朗声笑道。 “啊?!”成澈大惊。他知道无所观各位道长不仅会看风水、作法事,还会一门超度恶鬼。 只见真人已缓缓站起,背身说道:“近日未有山阴气大盛,必有鬼怪盘踞。本道将遣一批道士前往超度。成公子,你便同去罢!” “我?!”忽然被委以大任的成澈向前一步,“可晚辈从没和鬼怪打过交道...” “哎呀,成公子竟是贪生怕死之辈?”酌云还是那样,每句话听起来都像玩笑,又不像玩笑。 “我...”成澈看了眼父亲,握紧拳头,“不。晚辈一定尽力而为,绝不拖累诸位道长。” “小鬼罢了,成公子无需紧张。”酌云摸着胡子,“况且这批道士大都和你一样没有经验,到时候还不知谁拖累谁呢。” “啊...这...”那可是杀了十一人的恶鬼啊。成澈额冒冷汗,能行吗。 酌云又看透了他心中想法,“公子安心,虽然钝徒大都不中用,但主持超度的,是本观现今最了不得的道长,定能护你周全的。” “好...多谢真人安排。”成澈多少安心了。 酌云又掐指一算:“这次你父亲又捐了不少香火钱啊...那今日你的净身法事就...也由他来主持吧。” 他顿了顿,朝门外打杂的无涤传声:“把公子带去净身堂。” 净身堂外观不过一道修长的厢房,但推开门便知不同寻常,满眼阴阳飘丝帘幕,深处则漆黑不见光亮。 成澈掀起层层帘幕往里走去。有如走在往生之路。 地阶深黑,光滑如墨璧,石质纹路清晰可辩。每隔三步设一座长明烛台,倒映着摇曳的火光,指引成澈通向深处。 而隐隐约约有三清铃的声音传来。 所谓净身,便是洗涤污秽、扫除霉运的法事,他父亲每月都要来无所观作一次,而对成澈而言,这还是第一次。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黑暗深处声声阵阵的三清铃源头走去。 大约走了五十步,便隐约能看见尽头摇三清铃的是个与他一般高的道长,全身裹在浓稠的黑暗中。 再走十几步...就见黑暗中一对鬼目狰狞诡谲。 “啊?” 成澈倒吸一口凉气。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道长的面具。 上半张脸是白面青眼、凶神恶煞的傩面,下半张脸则覆盖在流苏面帘之下。 成澈缓过来就腹诽,这三清铃、这漆黑小道、再对上这样诡异的面孔,真人莫不是在提前锻炼我的胆识。 他胡思乱想,听见道长讽了一句:“就知道是你。”也不知道有没有听错了。 成澈偏了偏头,道长却薄唇紧闭了。 他站在道长身前,“道长好。” 而道长开口,音调正式而庄重,“道友,请在此处脱衣。” “脱、什么?”成澈顿时后退一步。 道长语气变差了,“把衣服脱了。” 似乎能看到他在面具下皱起眉头。 “唔...好吧。”这个声线倒是耳熟。成澈看着道长面具青纹下不由分说的双眼,只好宽衣解带。解开腰带,一件一件褪去月白色的外衬、内衬...毕竟是第一次净身,难免紧张拘束。 脱到只剩一条底裤,成澈把手放在裤腰带上,有点犹豫。抬眼看道长,无声发问:真要脱得赤条条吗。 道长不动声色:“脱。” 脱就脱吧,反正黑灯瞎火,就我和道长两个人。 成澈便脱了个干净,手足无措地光光站着,双手背在身后不是,挡在身前也不是。 多少羞涩,只好垂首看着自己小腹。 这样呆了好一会儿,道长都没有下一步指示,他又抬起脸盯面具下道长的眼珠子,“...道长?我脱好了哦。” 道长一滞,持起拂尘,开始作法事。 他缓步绕成澈一周,将洁白的尘尾在他身上来回扫动,就像拂去灰尘。同时口中念着道家净身咒。 拂尘的白毫如冰晶般冰冰凉凉,细细密密打在身上每一个角落感觉又那么...怪。 成澈皱起眉头,没忍住冒了一声,“嗯...!好痒。” 彼时道长忽然停了念咒,在他耳后,“别说话。”又从第一句开始,重新念起净身咒。 这声音,成澈越听越耳熟,便好像有了答案。 轻声问:“你是不是...无语道长呀...?” “啪!” 后脑当即被拂尘不轻不重敲了一下。 “啊!”成澈捂住脑袋,回头委屈,“怎么突然敲我!” “都叫你别说话了。” “为什么不能说话呀。” “作法事不能分神。” “可...作法事的又不是我。”成澈心里很委屈。 “...” “哦...是我说话让你分神了。抱歉,道长。”可成澈也是有小脾气的:这不是道长自己不专注吗,凭什么打我。 他摸摸后脑,“我不说话了。你也不能再敲我脑袋。” 又敲一下,“闭嘴。” “...唔。”道长真不讲道理。还好这次力度很轻。 但越是这样,成澈越明白,面具下的一定就是无语道长了。 这么讨厌我啊。 从来没有被谁讨厌过的成澈强忍着细痒一声不吭,一直憋到净身结束才长出一口气。
208 首页 上一页 90 91 92 93 94 9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