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罗一家在屋外啧啧称奇,“都说道长有真功夫,今日一见才知不假。” 何月竹见过了各种各样死状的尸体,更是经历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屠城,他本以为自己已“百毒不侵”,可掀起白布的瞬间,却仍然大惊失色。 小罗确实死相极惨。入殓师将整具尸体一扫而过,竟见不到一具完好的皮肤。全身上下无数溃烂,臀腰处尤为惨烈。深红的烂肉夹着青白人骨,伤口边缘却呈现一种碳化的焦黑。可哪怕相对完好的肌肤也浮着竟类似金钱豹豹纹的黑斑。 小罗死前一定无比痛苦,让他的面部肌肉停滞在一个如同嘶吼的霎那。 然而这样的死状,绝非寻常皮肤病能导致。 何月竹心下一沉,老罗一定有事瞒着他。 因为他脑海内浮出了某个永生难忘的玩意儿...乌仑的化骨水。 完颜於昭说过,化骨水是乌仑先民在草原深处一处地下洞窟中寻到的圣水,低浓度时能麻痹人身,让人动弹不得。高浓度时更是能让皮肉沾水即化——现在想来,也不知是否是某种重金属污染水了——乌仑人传统只是用化骨水麻痹马匹,然而完颜於昭却“开天辟地”地将它用作刑具,做严刑逼供。 何月竹被囚禁在金人营中时,便见过那些遭化骨水腐蚀手脚四肢的犯人,皮肉的伤口都是这个惨状。 更何况他本就是被化骨散害得清白扫地,最后又是投入装满高浓度化骨水的池子... 绝对不会认错...! 何月竹瞬间难以忍受腹中翻涌的厌恶,捂着嘴干呕了一声。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一个山村农夫,怎么会碰上乌仑的化骨水...?” “难道...与皇陵有关!” 何月竹不记得现世姐夫是否说过在金世祖皇陵中发掘过化骨水这种物质,但想到完颜於昭那种人,用化骨水护卫陵墓并非不可能。至少这是一个重要线索。 何月竹顿时来了干劲。先简单为尸体处理了伤口,又用从工具箱中取出石膏粉,加水调和成石膏泥,对比尸体被腐蚀缺失的部分,捏成大体形态。 在现代有更适合补全残肢的软泥,但古代条件苛刻,他只能用石膏了。 等待石膏定型的时间,他终于能休息一阵。 一边揉搓酸痛的肩膀,一边走出里屋,何月竹才发觉原来外面已经夜半三更。 他一投入就容易忘我的老毛病一点没变,不知不觉就干了十个小时。 到了这个时间,白昼的暑热总算消散,村庄安详睡在环绕着虫鸣与风声的梦中,老罗家的屋子灯火熄灭。 想必他们都睡了吧。那也只好等到明天再问问皇陵的事了。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好饿。 何月竹摸摸肚子,人一松弛下来,才发现原来已经大半天没吃饭了。 他自己带了点干粮,便坐在老罗家门口的小板凳上,对着月色啃起了大饼。 无端,我终于找到了皇陵的线索。 相信我,这次我一定能扭转我们的命运。 可是在那之后,你还愿意听我解释吗……? 把你伤得那么深,我还能被你原谅吗…? 歉意、愧意与爱意搅拌着上弦月的淡淡光一起吃下,越吃越苦,越吃越难受。 入殓师一边啃饼一边哭咽,最后吃得泪流满面。 “道长?是你在哭吗?” 何月竹回过头,只见老罗睡眼惺忪走出门来,手上抱着一把造型怪异的铁铲,“半夜听到哭声,把我吓醒了。” “呃...”何月竹连忙抹干净眼泪,扬起苦笑,“抱歉,想起些伤心事了。” 老罗在他身旁坐下,看一眼道长手中的大饼,愧疚道:“我才该道歉呢。食宿都给你安排好了,只是看你迟迟不出来,我也不好打扰,便等着。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何月竹摇摇头,“没事。明夜应当就能入殓完毕,你也能安排你弟弟下葬了。” “哎!我这弟弟,怎么忽然得了这种怪病!” 何月竹收拾好剩下半块大饼,正色道:“这不是寻常的病症能导致的死相。你弟弟究竟发生了什么。” 老罗沉默不语,从衣襟里摸出点起一支旱烟点上。 何月竹一怔,这旱烟枪的款式精致,绝非农民用得起,再回想老罗一言一行也不似寻常农夫,他模仿无端的姿态,摇头晃脑故作深沉:“若是不知确切死因,就算办了超度法事,你弟弟也无法顺利转生...” 果然老罗大惊,“这!” 他抖了抖旱烟,犹豫道:“阿澈道长,我只是怕你知道了惹祸上身。” “放心吧。我最不怕惹祸上身。” “你听说过余家罗刹吗?” “这是...?” 老罗咳嗽一声,“这是道上给我与老弟的一声尊称。” “余家...老罗,你不姓罗!?” “我是不姓罗,我姓余。余大罗。我弟弟叫余小罗。” “余?!”何月竹被这个姓氏吓得一个激灵跳起来,骇然,“难道这里是...余家村!” “是啊,余家村。道长您真是料事如神!”
第180章 九合弓藏 何月竹一个激灵站起,脱口而出:“你没事吧!” “?”老罗莫名其妙看着他,“我有什么事?” “呃...”何月竹吊起嗓子眼左看看右看看,生怕冒出个手舞招魂幡的鬼怪。好在村子里风平浪静,不像有什么异常。 何月竹冷静许多,“村子平日...没发生什么怪事吧。” 老罗反问:“能有什么怪事?” “譬如...半夜办白事...?” “???”老罗把“莫名其妙”写在了脸上,“道长,这三更半夜的,您千万别吓我,” 看来是没有。难道此余家村,非彼余家村? 何月竹垂首坐了回去,“无事,当我没说过。” “继续说小罗吧。” 老罗抖了抖烟,酝酿半晌,重新组织语言,“其实我和小罗,是倒斗的。” “倒斗...?”何月竹反应过来,“你是说盗墓...!” 他顿时重新打量老罗,身材高大,肌肉魁梧,想必是有些把式在身上的,“我还是第一回遇见干这行的。” 老罗哈哈大笑,“有什么稀罕的!你眼前这片大山是风水宝地,底下埋了不知多少王公贵族。你不去倒斗,斗自来找你。一回生二回熟,就也能当成个行当。” 何月竹点点头,“原来如此。我听师父说过,这一行极看重阴事道场。因为若是死在斗里,那就是死在别人墓里,犯了阴宅堪舆的大忌。” “道长你师父是何许人物啊。” “我师父...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道长。也是我,最最...”何月竹垂眼苦笑一声,又道,“不扯远,你继续说。难道小罗哥他...是死在墓里?” 提到这个,老罗再度语塞,他长长叹了一声,“前些日子市井上忽然传起流言,说金朝开国皇帝的陵墓就葬在咱们这一带...” 何月竹“啊?”了一声,心虚看向别处。这流言其实是他散播的。 在这一带扎根后,他到处打听皇陵的消息。但不是瞎问,而是有意识地在市井、商会、茶馆这些人流量大、来客又身份复杂的场合旁敲侧击。 尤其说书人讲《精忠成甚传》,便是他见缝插针的最好时机。 ——“我听说金世祖的陵墓就葬在这附近!” ——“据说有本古籍记载,金世祖皇陵就在我们这块地方。” ——“你知不知道以前有个皇帝葬在这儿?” ...... 看来他成功把流言散播出去了。 “你真的信了?” 老罗长舒一口气,“澈道长,我看你今天一整日为了小罗的后事不食不休,实在不想瞒你。只是这事,非同小可,我倒是告诉你也无妨,可我就是告诉了你,你也未必会信。” 话到嘴边,还卖关子。何月竹心痒痒,求道:“老罗,这都是为了把小罗哥顺利送走。” 提到这个,老罗便不再犹豫了,“其实这一带原本没有余家村。余家村,是几百年前外迁来的。当时我的祖爷爷们是西北一带的大户人家,为了躲避仇家追杀,而避到山中,隐姓埋名。所以余家村的‘余’其实...” “是余下的余。” “是余下的余!” 何月竹与老罗异口同声。 老罗点点头,“正是如此。这个仇家...你绝对猜不到是谁。就是大金开国皇帝,那个成澈开关放进来的金人!” 何月竹猛然被抽空力气,向后摊在小藤椅中,没想到几番周折,几番辗转,所经历的一切竟在此刻汇成一点。 这个村子竟真是他所知的那个余家村。 “当年我祖爷爷拖家带口避到山中,但那个蛮人皇帝就是紧追不舍,死命追杀。最后终于让他追查到了这里...后来他下令...活埋全族。” “......”何月竹闭上眼,他知道,他见过,“那你可知,完颜於昭为什么要追杀你祖宗?” “完颜於昭是谁?” “就是那个皇帝。这是他的汉名。” 老罗摇摇头,“那谁知道啊。但听说我祖宗是榆宁逃出来的,想必是当年宁死不从...” 他继续往下说去。何月竹轻轻叹了一声,逐渐涣散了,直到听到对方说,“好在有个留下善后的小兵良心发现,没有将土层封严,救了最上面还有呼吸的一批人。让他们得以侥幸逃生...” 何月竹才回过神,“什么?” 原来当年还有人活了下来。 “澈道长,我看你都要听睡着了,我知道这听起来像痴人说梦,可你相信我,绝无半句假话。这是我们余家村世世代代流传的祖训。” “我信。”何月竹点点头,深深望着老罗。 被他这样清澈的眼睛望着,谁都不会再隐瞒,老罗继续道:“其实早在那流言之前...村子里就流传一个传说。说狗皇帝的陵墓也埋在这一带。” “......” “我和小罗早有想法一探究竟,然而村子里一向对那个皇帝讳莫如深,祖辈都严禁我们打探。”老罗抖了抖烟盒,“最近流言四起,我们只怕被人捷足先登,终于在上上个月爷爷临死前问出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咱家往上追溯,祖宗正好就是那个兵。祖宗听说蛮人皇帝当年捕杀全天下道士,来了这当地,几个得道高功为了讨他开心,便给他指了簌落山的走向,说是如九道长弓直指中原,不论修建阴宅阳宅,都是极好的风水。” “最后他还是杀光了那批道士,可未必就会放过这道上好的风水啊。” 何月竹在心中描摹这几道山脉的走向,“还真是如此,这道磅礴的风水,再加之皇陵坐镇,难怪...。”难怪由此诞生的龙脉能将我的灵魂完整地送回千年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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