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恍惚,无端的长剑已经直扑而来,不留情面。 何月竹后撤半步避开,手中将桃木剑握得更紧。咬紧牙关,回身便是一道剑击接住无端,木剑相触,没有金属的铿锵杂音,却同样激烈弹开。 道长不作休整,下一击很快又至,他的剑势一向极快,如狂风骤雨,不留任何余地。 何月竹连连抬手接招,几个回合下来便应接不暇,心说:这样不是办法。成家剑法讲求流水之势,招式之间千变万化,难以捉摸,关键时又能一击即中要害,冲溃千里强堤。 可无端一剑刚止,一剑又至,攻击太快,根本没有变招的余地。 何月竹看向窗外,忽然有了主意。便直接一跃翻出窗去,他踩过客栈雨檐的瓦片,几步跃上客栈房顶。 无端紧随其后,刚一临空,蛇立即伏现他脚底,构出一道登顶的梯。 何月竹趁着这个间隙终于有机会施法,抛出一道唤雾咒,“急急如敕令!” 无端看出他的意图,舞动桃木剑几下将那张符砍得稀碎。他踏过符纸的碎片,毫不留情地挥砍。 何月竹被逼得连连后退,直到他们都退到了房梁的边缘,他脚后跟已然触不到底。 但何月竹等得就是这个时刻——道长离那一滩纸碎拉开足够的距离——他高举桃木剑,立即施展他的复原术,刚刚那道破碎的符咒瞬间拼合,大雾当即弥散,三步之外辨不出人在何处。 这里是五层高的客栈楼顶,屋檐最狭窄处仅能供一人站立,一个失足便会跌落高空坠亡。何月竹以攻击为掩,一个飞身跃至无端身后,掩进大雾里。 果然,无端的剑势慢了下来,但或许只是在顾忌对手是否会跌下深渊。 何月竹隐在大雾中,却把剑握得更紧:放心吧无端,我的眼睛半瞎过。那也便是如此的光景! 他几百年前就明白,无端的剑法不能对人。 每一次对剑,无端没有一次能全身而退,因为无端太过肆意张狂,太过不留余地,何月竹甚至怀疑过他是否从没有练过防守的剑招。 虽说也少有鬼怪能在道长手下熬过一轮。 终于让小道士抓住了反抗的机会。他长剑一挑,将道长手中的长剑猛地击开,剑尖划过一道圆润的弧度,避开了本该直接砍中的脖颈,停留在了心口。 胜负已分,大雾也逐渐散去。何月竹剑尖抵在无端衣上,“放我走。” 后者笑了:“不愧是淌过尸山,杀伐果断的榆宁大将军。” “也不愧是我徒儿。天底下最厉害的小道士。” “道长..师父。我真的...有非走不可的理由。” 无端扬起脸,垂眸凝他,“这理由,值得你弃我而去。” 何月竹眼含热泪,“值得。” “不论要付出多少代价,都值得。” 无端弯起嘴角,闷笑几声,随即仰头爆出一阵大笑。他笑得肩膀耸动,胸腔震颤。 “可是,没有什么值得我把你放下。” 竟在何月竹愣神中,一把抓住那支指着他心口的桃木剑,朝身体里猛地捅进。 木剑穿胸的触感顿涩而诡异,仿佛是用筷子猛地将手掌深深扎穿,何月竹如触电般放开木剑,又立即握住要往外抽,“你做什么!” 然而无端握着那支木剑,如即将溺死的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何月竹怎么使劲都抽不出,反而被带着往里越捅越深。 心脏逐渐式微的跳动透过木剑传入他掌心,何月竹已经泪流满面,“你...你别这样...我...求你了...我不想伤害你!” 无端冷笑着,木剑终于穿过他整个胸膛,噪音混合着他冰凉的嗓音,“今夜你伤我的,何止于此。” 他的视线逐渐涣散,最后看向了远方静谧的夜色,今夜无月,阴沉如笼。他们的颂云泊亘古不变,缓缓流淌,可原来,可似乎,不知不觉已不复从前。 他眼中最后的情绪,是在嘶吼:若能就此死去,我会化鬼缠你。 无端手上没了力气,垂到身侧,连带着他整个人向后倒去。桃木剑也化作断簪回到何月竹手上。 他死了。 何月竹看着爱人心口的血喷涌而出,落满整个房梁狰狞的血点,血流渗进瓦砾之间,顺着雨檐的弧度往下落去,仿佛浓稠的血雨。 此刻死者一分一毫的痛苦何曾不是痛在何月竹身上,比绝症还痛千倍万倍,痛得他跪倒在梁,扯着胸口啕哭。 “我...我伤害了无端...” “我怎么可以伤害这世上唯一爱我的人...!” 理智就要崩溃。要不算了吧,要不放弃吧。 放弃活下去。就这样和无端度过幸福而短暂的最后时日,死去,转世成为何月竹,重新与吴端相遇,再一次被完颜逼死,被送回千年前… 就这样陷在轮回里,做一个永生短命、永世不幸的灾星... 何月竹紧紧搂着无端的尸体,分明是个不见星子、不见明月的深夜,眼前却浮现了灿烂的紫藤花瀑。 “无端,可那样...我便没有任何活下去的意义了。” “我给你意义。”吴端贴了贴他的脸,又沉沉按他的肩膀,“你要活下去,你要找到破劫的方法,然后回来救我。” 何月竹闭上眼,感受吴端给他留下的温度,“嗯。我会找到破劫的方法!” “因为如果今生今世我不去做,我们永生永世都要被困在这情劫里!” 只要是自己觉得正确的事,何月竹咬紧牙关也会撑下去,哪怕一条路走到黑。 “吴端,我会找到完颜於昭,超度它!”
第179章 小何的白事一条龙 千里迢迢,长途跋涉,其中几番辗转,几番波折,但何月竹最终还是从西北榆宁艰难挪到了东方沿海。 F市三百年前的所在之地。 自然三百年前F市不叫F市,甚至簌落山也不叫簌落山,何月竹只恨初中学乡土地理时没能把家乡的历史知识刻入骨髓。好在鸿舟岛竟是流传下来的古称,何月竹抓住这个线索,但也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反复问路,反复探路,反复受挫中找到了簌落山。 然而这只是起步而已。接下来,他得在横亘上百公里的九座山峰中找到完颜於昭的陵墓。 无异于痴人说梦。 于是何月竹在簌落山脚下长租了间客栈住下。 从大理带出的盘缠终于花得见底,小道士不得不从长计议,把算命摊子张罗起来,同时也不忘他的老本行,入殓。 没想到古代人比现代人更在乎死者的体面,他的算命摊子无人问津,反而入殓的老本行客人络绎不绝。——毕竟他实在技术高超。 再加上他是道士,直接收尸、入殓、超度、法事一条龙承包,价格实惠,便宜不贵,很快一传十十传百,簌落山一带都听说了外地来了个小道士,算卦水平一般,但收尸手法高明无比,还能办阴事道场,乡里乡亲有白事都找他。 没想到还真出名了。 也好,何月竹便趁机打听附近有没有人听说这一带藏着皇陵。脚上也没闲着,随着业务走街串巷,做上门服务,不知不觉探了簌落山许多村落。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何月竹摸到了皇陵的线索。 距离步步紧逼的死期还有三个月。 那天他接到一单入殓生意,死者据说死状凄惨,要他上门入殓。 簌落山一带山路难走,何月竹背着有他半人高的工具匣,跟着委托人翻山越岭,徒步足足一个时辰都没有到目的地。 何月竹往上眺望去,“老罗,大约还有多久才能到目的地?” 老罗是个秃头的中年男人,手指向前,“再走半个时辰便到了。道长,要不咱们停下歇歇?” 还得走足足一个小时!老罗的村落实在隐秘,通村之路这般盘曲复杂,频繁登山让何月竹脚底发麻,膝盖发酸,一看到石头就想坐下休息,但他咬咬牙,摇摇头,“不必,走吧!”继续向前迈去。 他想休息,可时间不等人。盛夏尸体易腐,还是尽早收拾、尽早下葬为妙。 何月竹试图与他攀谈转移彼此的注意力,”老罗,和我说说逝者情况吧。” “先前与道长说过了。死者是我亲弟弟,小罗...我们从小没爹没娘,相依为命,前段时间他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患上了怪病,村子里的医生束手无策,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肉一块块烂掉,救都救不回来...” “节哀...” 何月竹想,恐怕是什么急性皮肤炎症。中医学里没有消炎的概念,又正值夏季闷热潮湿,伤口未能及时消炎,便极易死于并发症。 这似乎戳到了老罗的痛楚,他抹了把额上的汗珠,便不再说话了。何月竹也只好专注脚下。 这漫长的山中徒步,不禁让他想起了当年脑袋一热,对着一张鬼画符的地图去找吴端。 吴端....... 想到那个人,何月竹心中的痛便瞬间盖过了肉身的一切酸痛。 那夜他赶在道长身体复原前逃也似的离开榆宁,五个月过去,无端真的没有来追。而他,也再没能得到无端的任何消息。 分手的滋味不好受,可莫名其妙被分手的滋味必定更不好受。 何月竹没有一分一秒不愧疚如今对道长伤的一切,可若他就这样放弃抵抗受死,无异于眼睁睁看着无端一步步沉沦到无底的深渊。 小道士心猿意马地长途跋涉,一条黑蛇从他们身后的草丛悄无声息划过,不带一丝风吹草动。 它游走回簌落山脚下,又攀上男人指尖。烈日炎炎下,男人投下的影子深黑而界限分明,酷暑的日照也无法穿透他脸上那层沉重的云雾。 某人逃了多久,他就跟了多久,某人逃往何处,他便跟到何处。 而何月竹本人毫无察觉。不是小道士太迟钝,而是试图隐蔽行踪的是他师父。 又在山路上走了半个时辰,委托人与入殓师终于到达了一座群山环抱下的小村落。 何月竹走得昏头昏脑,肩颈腿脚全员告急,他顾不上观察周遭环境,蒙头朝老罗家里冲去。刚一踏入院子便闻见了尸体的腐臭,老罗的家眷立即给远道而来的小道士递上茶水。 “谢谢罗嫂!”何月竹顾不上那么多了,接过凉水“咕嘟咕嘟”往身体里灌下, “啊——” 爽快了。 入殓师也顾不上多休息一阵,立即取出工具。 老罗的妻子拦住他,“小道长,您...千万当心啊,我这小叔子死相实在是...” 何月竹戴好纱布口罩,“无事。我受得住。” 他顶着浓重的尸臭走进停尸的里屋,只见拆下的门板上已停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想必就是小罗。 他张开双臂召出数道符咒贴在墙上,“急急如敕令!” 房间里的闷热瞬间降了下来,潮湿的空气在四壁上都凝了一层湿漉漉的水珠。他再点起自制的熏香,屋中的尸臭逐渐如被大雨洗涤般缓慢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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